第01章 天京突圍 崔陽春隱居菱塘

來源: CuiGe 2023-07-09 18:29:2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7943 bytes)

01章 天京突圍 崔陽春隱居菱塘

 

 

1 夢鄉的色彩

 

      我原先並不叫崔小農。我出生的那年鬧饑荒,全國各地都缺少糧食,政府正在提倡大辦農業,因此我六歲以前都叫崔大農。到了江蘇高郵以後,母親嫌“崔大農”三個字在蘇北話裏聽起來像是“吹大牛”,她不是太喜歡。送我到機關保育院報到的時候,她隨口就為我改了名字,從此大農變成了小農。不管是大農還是小農,其實無所謂,周圍的大多數人(比如我的嶽父母大人)一直都叫我小崔。直到我年紀大了,忽然有人不再喊我小崔了。說了半天,現在到底該怎麽稱呼我呢?

      封麵上不是有嗎?崔哥呀!

      不知算不算是一個特點,我從記事開始到現在,隻要一睡著就立即做夢,不會停頓,到醒方休,從無例外。

      自從18歲離開高郵以後,我在夢中最常見到的是故鄉的運河,還有河那邊一望無際的湖水。

     我曾經問過朋友,老家在他們的夢境裏是否有色彩,有的說有,有的說沒有,反正我的從來都沒有。做別的夢時,常有彩色出現,隻要是在夢中回到家鄉,家鄉一定是黑白兩色的,且帶著淡灰色的基調,透著一絲憂傷。難道是因為離別得太久遠嗎?

     夢裏的家鄉雖無彩色,但卻非常清晰,仿佛是我的現實親曆,又好似我曾經的過往,也像是從小聽過的傳說。時間一長,我已經難以分清,它們隻是夢中的虛幻,還是現實在夢裏的延伸。活了大半輩子也沒搞明白。或許我並不需要一個明確的答案。

     到我上了歲數,夢裏似乎多了一個花蕾。在我的期盼中,花蕾有一次終於開放,我竟然發現,哦!原來這不是一朵小花,而是一個願望,想要把那些做過的舊夢全都串連起來,並記錄在冊。

     於是有了我要講的這個故事。

 

2 家鄉高郵                          

 

     我的故事,要從我的家鄉講起。

     盡管我出生在千裏之外的烏蘇裏江畔,但大運河邊的江蘇高郵才是我的家鄉。

     在海外,向華人朋友說起高郵時,許多人並不了解這個城市。我須特別介紹這片富饒的魚米之鄉,有中國最早的秦代郵政、特產雙黃鴨蛋、古時隻產於高郵,唯皇家獨享的血糯米,還有緊挨著城西的大運河流淌不息。跨越運河西河堤就能看見高郵湖,那裏水波連綿、蒼天浩渺。

     當然,也有人知道高郵,甚至非常了解。何以見得?你看他們,尤其是她們,一聽說我是高郵人,思考片刻,突然扭過頭去,想忍住笑,但臉上卻泛起紅暈。旁邊若有率性的朋友,會揮手笑著說:“哈哈!高郵黑屁股。” 說實話,大部分高郵人並不會因為聽到這話而不高興,因為口出此言的人一定知道,這個典故對高郵人並無惡意。

     但在高郵本地,一些稍顯敏感的話語卻會讓人不悅。比如在2000年,我們全家回國探親。某日午,崔哥突發腎結石,母親陪我去了高郵人民醫院。張大夫是我們家的老朋友,他笑嗬嗬地說:“小農,你看起來不太像患有腎結石,腎結石是很疼的,應該疼得在地上打滾才對啊。”天地良心,我不是不想滾,隻是在拚命忍。張醫生開了處方,我們去劃價、繳費、取藥,然後進了注射室。止疼劑推進 “高郵黑什麽”已有半小時,疼痛仍然無法忍受。母親焦急地拿起小藥瓶遞給我,說: “藥效好像有些慢,你看看是哪裏生產的?”我接過來一看,大概是鑽心的疼痛讓我口不擇言:“是高郵生產的,難怪···” 這本來不是什麽傷人的話,高郵人拿自家產品自嘲一番並不算太過份。不幸的是,整個注射室內隻有我和母親不操本地方言。我話沒說完,五位護士中的一位提高了嗓門:“你們什麽意思?看不起我們高郵嗎?”

     我們高郵人是很有自尊的。

     幸好我隨後的話成功地化解了先前略顯敵意的氛圍:“請別誤會!我是高郵人,我母親也是高郵人。在你出生以前,我們就住在這裏了。如果有冒犯之處,我向你道歉!” 注射室裏恢複了平靜。

      當天晚上,我腹中的疼痛就逐漸消失了。後來我常常想起那位年輕漂亮的護士,想知道她是否能夠理解我們。如果不能,她又會有怎樣的疑問呢?

      有時連我都很難理清,我們本從遠方來,又到遠方去,是什麽讓我的這些故事,總是出自這方土,又歸於這汪湖呢?假設我們生命裏那些匆忙的過客們隻是劇中人,在一部電視連續劇中輪番出場,情節時而平靜安穩,時而扣人心弦,時而又充滿懸疑,觀眾或許會發表評價或感歎。但我的問題是,有人覺得奇妙嗎?老實說,對於這樣的疑問,我沒有答案。我故事裏的一切,的確就是這樣發生的。

 

     這個故事起源於1981年的一個夏夜。當時我20歲,在揚州市無線電總廠上班。按規定,身為一個還未娶妻的外地職工,每年可享受15天的探親假。於是那年夏天我回到了高郵家中。

      不久之前,我的祖父從上海搬到高郵來與我父母同住。國務院和統戰部剛剛促成了祖父的平反,摘掉了他“反革命”的“帽子”,並得到“落實政策”的待遇。隨即,他加入政協,並被聘為江蘇省文史館員。我記得當時他的月薪好像有三百多元,而且我的小姑媽每個季度還會從美國寄給他四百美元。你知道這是一個多麽驚人的數字嗎?那時候,我的月薪隻有區區三十元,我父親的工資算是挺高的,但也隻有一百多元。另外,南京軍區還給他送來了上萬塊,隻求他別再討要他(準確說是祖母)在鎮江的一處房產。南京軍區一位副司令的一大家子,真不想搬出那套帶花園的洋樓。

     長期被管製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他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老人家自然很開心。他每日忙著參加各種會議、撰寫文史資料,接待各地來的訪客,還定期給來家中學畫的學生們授課,精神好,興致高。

     那天晚飯後,在運河畔新落成的庭院裏,我和年屆八十的祖父坐在一起納涼。

     我一時心血來潮,問道:“爺爺!能給我講講我們家以前的事嗎?”

     爺爺問:“你想聽哪一段的事體呢?”

     “從頭開始,我是說從爺爺知道的最早的往事開始,可以嗎?”

     “好吧。···。”

     那時的夏天,夜還很靜,天上的星星還很多,月還很亮。

 

3 崔陽春入太平軍

 

      我爺爺的祖父名叫崔陽春,道光14年出生於廣東,從小跟他的父親崔福學習詩文、武術和醫術。崔陽春剛滿13歲時,就隨他父親一起在藥店裏坐堂診病了。

      這崔記藥店開在廣州市一條熱鬧的街麵上。崔氏一門在廣東世代為醫,不僅生活殷實安定,且因醫術超群,又樂善好施,方圓百裏是聲名遠揚。世代相傳到了崔福執掌藥店以後,中國跨入了一個動蕩的年代,處在社會中的每個人都無法避免時代大潮的衝擊。有些人甚至被浪潮卷走,無可奈何地改變了生命的軌跡。

      道光25年前後,廣州出了一檔新鮮事。離崔記藥店不遠的南關石角地新近建成了一座西洋教堂,引起了人們的廣泛關注和熱議。在當時的廣州,這個教堂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這天上午,崔記藥店裏照往常一樣忙碌的時候,有一個洋人跨進門來向崔福行禮,自我介紹說他名叫羅孝全,是花旗國的田納西人氏,時下正於那新蓋的基督教堂,也就是廣州人稱為西洋廟的地方禮拜布道,特來邀請崔大夫一家人大駕光臨雲雲。崔福對洋教已有耳聞,聽說這些外國傳教士不僅教授聖經、勸導人向善,還醫好了當地市民不少的疑難病患。今日遇見,方知這洋人穿的是華服、說的是粵語、取了個中國名字還叫孝全,怎麽看都感覺良好,他便答應下個禮拜天帶領一家人前去教堂一試。

     此一去而不可收,崔家人全都心門洞開,一年內,舉家由羅孝全施洗禮,信奉了基督教。

     道光27年,即公元1847年,一個重量級人物,突如其來地登上曆史舞台。他的意外出現,極大地震動了近代中國,也將崔陽春的命運徹底改變。

            南關教會的正式名稱是“粵東浸信會福音堂”。那年初,當地的一股排外勢力煽動一大群人去鬧事,砸毀了這座教堂和羅孝全的住所,“粵東浸信會”隻得帶著信徒遷往聯興街,與那裏的“第一浸信會”合並,繼續聚會。崔福一家也跟著眾人來到了這裏。

      在“第一浸信會”裏,原先有兩位慕道友,叫洪仁坤和洪仁玕。他們是堂房兄弟,都是廣州附近的花縣人,來到廣州是為了參加科舉考試,但他們考了幾次都未考中。洪仁坤也略通醫術,自然和崔家父子成了朋友。某日,洪仁坤自己得了重病,可能是發燒導致幻覺,醒來後便說自己是造萬物上帝的次子,也就是耶穌的弟弟。這件事在教會裏引起了很大爭議,因為明顯違背了基督教義。羅孝全護教心切,不僅拒絕為洪仁坤施洗禮,還一一指出他言論的錯誤。這人聽不進勸告,見羅孝全不肯為其出力,幹脆就退出“第一浸信會,另創立了一個新的教派,叫“拜上帝教”,並將自己的名字改為洪秀全。這個名字後來響徹雲霄,成為百年來備受關注的人物之一。

      洪秀全在廣東傳教極不順利,跟從他的人寥寥無幾。正值他在難以為繼之時,他的幾個信徒中有個叫馮雲山的人,跑到天高皇帝遠的廣西西江流域,為“拜上帝教”打開了局麵。那裏的農人和礦工也說粵語,但他們不像經曆過鴉片戰爭之後的廣東人那麽的見多識廣,因而太容易被忽悠,馮雲山一鼓動,眾人紛紛加入“拜上帝教”,他們的教派迅速發展壯大。

      鹹豐皇帝登基後的第一個冬天,國內遭遇大饑荒,洪秀全趁勢在廣西桂平的金田村宣布編團營。鄰近數省的信徒事前收到了洪天王的召集令,憑著“有田同耕,有飯同食,有衣同穿,有錢同使,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的口號,居然在金田呼啦啦地集結了上萬人馬,“拜上帝教”開始打造兵器,操練人馬,漸漸形成了軍隊的雛形。

      有一些廣州“天地會”和“三合會”的人被官兵打得無處藏身,也到廣西去投奔了洪秀全。洪秀全打發他們中的兩個人立刻回廣州,給“第一浸信會”的傳教士羅孝全送去一封書信。

      此時正值夏季,隨著他的信眾越聚越多,各營中突發瘧疾和痢疾,使得軍事訓練受到很大影響。金田當地醫療資源匱乏,他寫信請求基督教會派遣醫生前來協助治療。

      羅孝全當然知道洪秀全的教會是何種組織,他當年幾乎就要把洪秀全趕出教會。但接到信後,他還是決定伸出援手。“拜上帝教”至少能讓人知道上帝的存在,總不是一件壞事。救死扶傷、醫治疾病更是理所當然,而且他還希望有朝一日能說服洪秀全回歸基督教正統。

      他找了幾個懂醫術的教友帶著一批藥品前往廣西解救燃眉之急,待情況穩定後即刻返回。

      崔陽春加入去廣西的行動是他自己主動要求的,崔福一開始並不讚成,但兒子真心想去,也就隨他吧。好在朝廷和“天地會”一直打得昏天黑地的,卻不曾和“拜上帝會”起過衝突。兒子的醫術也學得八九不離十,對付一些常見病症更是綽綽有餘。廣西桂平雖說不近,但也不算太遠,料想他此一去,短可一月,長則不出半年,出門長點見識回來,也許對他有好處。

    容不得崔福多想,崔陽春一行說走就要啟程了。出門前,一家人圍著他,不舍他離去。崔福關照他說:“你到廣西後,要少說話,多做事,慎交友,遠刀劍,事畢返家,不可因貪玩而延誤歸期,免得家人掛念。我的話,你都記下了嗎?”

    崔陽春回說:“我都記下了。父親,母親,還有姐姐,你們放心,那邊的事情一結束,我馬上就回來。你們在家也多多保重!”

    媽媽不停地抹眼淚。姐姐見狀,自己擦了淚水,過來安慰母親:“媽,你看陽春長這麽大的個頭,又有一身武藝,還是個大夫,不要緊的,放心讓他走吧!”

    媽媽默默地點點頭,含著淚送走了崔陽春。

    崔陽春他們幾位大夫別了家人,經佛山,過梧州,時而行水路,時而走旱道,最後從潯江登船進入其支流南淥江,順風順水,停船靠岸,眼前的村子便是金田。

    洪秀全隨即召見。他見到舊日相識崔陽春來到,格外高興,找人把幾位大夫安頓好,還特意在當天晚上,把崔陽春請到他府上用餐。雖然洪教主素來禁酒,但在席間他們依然聊得十分愉快。洪秀全一再勸說崔陽春留在金田,別回廣州了。說現在是他急需用人之時,像崔陽春這般年輕有為之人才,跟著他幹,前程遠大!崔陽春不停地搖手說:“請恕陽春萬難從命。家中二老年事已高,還等著我回去幫著打理藥店的生意。此趟臨行前,老父一再叮囑我早去早回,不許我在外多耽擱一日。還懇請天王海涵見諒!”

    見他態度堅決,洪秀全也就沒有多勸,隻是惋惜地搖搖頭。

      他們接連忙碌了三個月,營中疫情已經被基本控製住,崔陽春給家裏寫信,報告說此地的醫病事宜行將結束,他在本月底即可回家。一家人見信,喜笑顏開,就等著他回來,全家人一起過年了。

      他們等到崔陽春了嗎?

    沒有,永遠沒有。

    崔陽春的一生,算得上是高壽,但他此生再也沒有回過在廣州老家。

    嗨!還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憑你是誰,怎能逃得過天命的安排?

    就在崔陽春和幾個大夫行將離開金田的三天之前,各人分別到不同的營區去打招呼告別,過後崔陽春又來找洪秀全辭行,但洪秀全不在。問去哪裏了,答說好像是去了山人村的胡以晃家。崔陽春笑笑,心想剛才回來時還從山人村旁邊經過,早知道他在那裏,我就不必花時間繞回來了,直接進山人村不就行了嘛!再抬頭看看天色,現在再去山人村太晚了,明天吧。

      次日中午,他在山人村找到了胡以晃的家。洪秀全和馮雲山都在。見到崔陽春,洪秀全高興地招呼他坐下喝茶。馮雲山以前在廣州時也見過崔陽春,便過來一起聊天。崔陽春告訴洪秀全自己是來辭行的,後天一早,他們從廣州來的幾位大夫就要回返。洪秀全馬上表示謝意說:“這次的疫情這麽快就被撲滅,你們幾位大夫功不可沒。辛苦你們了!也要感謝···!”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見一個營長狂奔而至,氣喘籲籲,手指著外麵,半天才說出話來:“大事不好了!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朝廷得知你們二位在此,派那潯州營副將李殿元前來進剿。他們已經把村子包圍了,送進來勸降信,叫我們未時前務必出村投降。否則,他們就要殺進來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將手中的信遞給洪秀全。

    洪秀全沒有任何思想準備。他到廣西以後,隻想在金田傳教,做個威風的教主,過他的好日子,對其它的事情並不感興趣。他提出的口號也以不主動刺激朝廷為考量,盡量避免和官府起衝突。這段時間,大家一直過得蠻安穩,朝廷怎麽突然間就翻臉了呢?再一看手中的信,上麵列著他的罪狀,這一下就明白了。原來是他們新近接納了“天地會”和“三合會”這樣的一些對抗朝廷的人,朝廷就忍不了啦,著廣西巡撫勞崇光即刻派兵圍剿“拜上帝會”。勞崇光的手下正好探得那洪、馮二匪首皆在山人村,擒賊先擒王,此時不下手,更待何時?於是,勞崇光急命李殿元為先鋒,帶著兵馬突襲到此,為的是給對手一個措手不及。

    洪、馮二人終究不是平泛之輩,一度驚惶失色之後,很快就鎮定下來,馬上找來胡以晃,問他手中的人馬能抵擋官兵多久。

    這位胡以晃可不一般,他不僅是個家財萬貫的財主,同時還是武秀才出身,人高馬大,武功超群,若非他在考場之上用力過猛,拉斷了弓弦,考中武舉人應該沒有懸念。

    此時在山人村,除了洪、馮二人的衛隊,就隻有胡以晃手下一支兵馬可用。胡以晃想想回答說:“就憑李殿元那個區區副將,抵擋他十天半月不成問題,怕就怕時間拖久了,官兵的援軍一到,就不好說了。而且硬衝也不是辦法,我們這裏還住著不少家眷,因此我們無法從這裏突圍而出。”

    馮雲山一聽,說:“這倒不要緊,隻要能扛上個兩三日,我們也可以去搬救兵啊。”

    洪秀全說:“這是個辦法。我們隻能這麽辦了。”

    胡以晃說道:“好!我即刻就去安排人馬守衛。不過需要有人盡快衝出去找援軍,派誰去好呢?”

    洪秀全和馮雲山商量出幾個人選,胡以晃聽了都搖頭說沒有把握。

    這時,就聽到有人低聲說道:“那就讓我去吧!”

    大家回頭看,原來發話者是崔陽春。危情突如其來,竟然忘了這裏還有一個人,大家一時都沒反應過來。

    胡以晃先行開口:“這不是崔大夫嗎?你是說你要衝出去?你可知道這是要命的事?切不可兒戲呀!”

    洪秀全一拍自己額頭,轉身對胡以晃說:“哎!你別看他是個大夫,可他的武藝好著呐。”又問崔陽春:“你真的願意去犯險嗎?你要是袖手旁觀,我不會怪你。你可要想仔細了。”

      崔陽春回答道:“除了我,有旁人可去嗎?你們好像並沒有合適的人。我若留在這裏,他們殺進來,會因為我是個大夫而放過我嗎?顯然不會。所以我別無選擇,隻好賭上一把。” 他稍微停頓了一下,又說:“如果各位信得過我,我今晚就試著往外衝,如果明天天黑之前援軍未到,就證明我沒有成功,你們再作其他安排,怎麽樣?”

    “好!”,“好!”

    胡以晃問崔陽春用什麽兵器趁手,崔陽春說:“我的目的是去搬救兵,並不想取人性命,隨便找根棍子防身就行。”

      天一擦黑,胡以晃帶著一批人,齊聲呐喊,佯裝要從村東頭往外衝。

    再說那清兵的頭目李殿元,把招降書送進村,指望把裏頭的人嚇得乖乖出來投降,兵不血刃就能回去交差。可是未時早過了,村裏還是沒有任何動靜。眼見天快黑了,虛實不明,他也沒敢貿然進村,隻能把村子包圍住,準備次日一早再進攻。

    誰知天一黑透,就聽村東頭殺聲響起,李殿元趕緊帶人往東麵趕。等到了一看,兩邊人馬已經打作一團。他不知這是調虎離山之計,光看那架勢,自己的人好像快頂不住了。於是他忙傳令,叫西麵路口的人撥一大半出來,到東邊來增援。

    不大一會兒,他的人大多聚在村東口,仗著人多,終於把突圍而出的人又壓回村裏。隨後,村莊重新恢複了平靜。他派人去村四邊查看情況,回來的人報告說,其它地方都沒事,隻有村西口那邊,有一人衝出了村。李殿元一聽火了,親自跑到村西麵,問是怎麽回事,放走何人,誰讓他逃脫的。

    他的手下回答說:“天黑,沒看清人臉,他跑得太快了,哥幾個還沒回過神,他就到了跟前。而且他的手段真是不一般,手中一根短棍舞得飛快,專打我們的小腿,沒幾下就把我們都打翻了,人也跑了。”

    “往哪兒跑了?”

    “小的沒,沒,沒看清。”

    “···。”

    崔陽春成功衝出村子,用最快的速度趕到金田,把洪秀全所寫的救援信交在蕭朝貴的手中。蕭朝貴急忙找來楊秀清,略一商議後決定,大軍立刻出發,直撲山人村。

    山人村裏的人看見救兵已到,隨即掩殺出來,前後夾攻,清軍一敗塗地。

    此戰之後,洪秀全以及其他幾個金田的首領好幾次表達過,這場“迎主之戰”的頭功,當屬崔陽春。各營中也在流傳崔陽春是如何如何的英勇,以至於越傳越神,說那廣州來的小崔大夫刀槍不入,赤手空拳打得清軍人仰馬翻,護得教主平安。

      崔陽春根本沒想到,這件事會給自己招來多大的麻煩。本來,他們幾位大夫已經收拾好行裝,準備即日啟程回廣州,可在他們出發前,聽聞一個壞消息,巡撫勞崇光獲知清軍在山人村吃了敗仗,惱羞成怒,隨即調派貴州鎮遠總兵周鳳岐率綠營軍分路殺來,並已切斷了金田的水路和旱路。他們已經走不掉了。

    崔陽春連忙去找洪秀全,想核實這一情況的真偽。洪秀全告訴他:“陽春老弟,我知道你一心想回家侍奉父母,可是,清軍確實把我們的出路都堵死了。如不出我所料,一場大戰也就是這兩三天以內的事。此時讓你們離開金田,便是等同送你們赴死無疑。再說,即便你能回到廣州,也並非安全。現今清妖對我“ 拜上帝教”是欲除之而後快,你不但來過金田,還在“迎主之戰”裏立了大功,這話要是傳到廣州,清妖定不會饒你罷休。”

    崔陽春一聽這話,傻了!

    洪秀全接著說:“周鳳歧此次前來,指派悍將伊克坦布為先鋒,素聞此人驍勇善戰,悍不畏死。他在剿滅‘天地會’時,便是心狠手辣,斬盡殺絕。今番殺來,同樣說要斬草除根,一個不留。我等教友眼下隻剩下起義造反這一條路了。大戰在即,正是用人之時,陽春啊!留下吧,你既能文又能武,我們義軍若有了你,便是如虎添翼。怎麽樣?答應我,別再猶豫啦!”

    崔陽春不再猶豫,點頭答應。遂被編進蕭朝貴軍中,任一營之長,並立即率領全營人馬到蔡江村埋伏迎敵。他加入太平軍的這一年,剛滿十八歲。

    蔡江村一役再次大敗清軍,斬殺了包括從二品官伊克坦布在內的八名清將。“拜上帝教”乘熱打鐵,在教主洪秀全三十八歲壽辰之時,正式發動“萬壽起義”。拉開了太平天國運動大戲的序幕。

    崔陽春從此跟隨太平軍出廣西,戰長沙,克武昌,定都金陵。其間,蕭朝貴戰亡,崔陽春碾轉成為忠王李秀成的部下。

    戎馬倥傯、出生入死,轉眼之間,十餘年的時間就過去了。

    至鹹豐11年,崔陽春已是李秀成麾下的一名師帥,並隨忠王二次西征武昌。西征最終失利,崔陽春返回天京城內的第二天,在洪仁玕的幹王府偶遇了一位故人,美國傳教士羅孝全。

    洪秀全想請這位洋傳教士在太平天國任職,羅孝全也想來太平天國傳教、糾正這裏的錯誤教義和異端,所以來到了天京。見到崔陽春,他很高興,但是一說到太平天國,臉上便浮起了愁雲。他告訴崔陽春,他對太平天國的情形很擔憂且失望,如今洪秀全的“拜上帝教”,已經更遠地偏離了基督教的正統,他不想與之為伍,打算即日離開此處回廣州。

    崔陽春向他打聽自己家裏的情況,羅孝全說道:“當年,你們幾位一起到廣西去,其他大夫都回來了,你卻跟太平軍走了,我和你家裏人都想不通是怎麽回事,也十分擔心你的安危。”

    崔陽春便把當時的處境和難處講了。

    羅孝全:“哦!原來如此。你們家的情況你一直都不清楚嗎?”

    崔陽春搖搖頭說:“自從離開廣州去廣西,就再也沒有家人的消息。他們還好嗎?”

    “你們家的藥店還開著,不過生意不如以前了,是你姐夫在店裏管事。你父親幾年前去世了。”

    崔陽春一聽,仰天長歎,眼淚止不住地淌。

    過後,崔陽春邀請羅孝全來到自己的住處,等他修得家書一封,連些銀錠子,請求羅孝全捎給廣州家中自己的母親,羅欣然應允。

    羅孝全的後事如何,他是否見到了在廣州的家人,以及崔家人後來的狀況,崔陽春一概不知。

    崔哥本人在網上查了有關羅孝全的資料,所得信息並不多,隻說此人:

 

    “離開金陵後就回廣州繼續傳道行醫。1866年回到美國時已是年老多病。因早先在澳門服務麻瘋病患者時染疫,1871年,他終因麻瘋病並發症去世於伊利諾伊州其侄子的家中”。

4 天京突圍

      羅孝全離開天京後沒多久,崔陽春隨忠王進攻上海,未取勝,繼而再次退守天京。此時,忠王已成為太平天國最重要的軍事主帥。李秀成是廣西人,貧苦出生,憑戰功從普通兵士中脫穎而出,逐步成為太平天國的軍事統帥。他不僅英勇善戰,也兼有謀略,曾數次上奏,試圖改變當下的戰略頹勢,怎耐天王皆不納。加之義軍內部相互廝殺內鬥,既使是此時的忠王,也根本無法組織有效力量殺出城去,與那些團團圍困天京的湘軍再次決一高下。不管是李秀成還是崔陽春都清楚地知道,太平天國苦撐到這個地步,氣數已到盡頭。

      天京在持久的圍困之下終成一座孤城,城內已到馬無草、軍無糧的絕境。天王洪秀全用野草充饑數日後病亡,其子幼天王即位。不可再耽延,忠王李秀成和幹王洪仁玕商議後決定,與其在城內坐以待斃,還不如拚死突圍,也許能找到一線生機。

      這天傍晚,崔陽春正在城牆上指揮守衛,忽有傳令,忠王召見。崔陽春不敢怠慢,隨即前往忠王府。忠王在天京的府邸原在明瓦廊,進入權力最高層以後,又新近在江寧府衙裏另造一處,甚是輝煌宏大,可惜在這風雨飄搖之際,眼看就要人去樓空了。

      崔陽春在門前下馬,一隨護已在等候,領他穿過花園和曲橋,來到一偏廳等候。隨護前去稟報。

      忠王府裏很安靜,靜得出奇。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長廊那邊傳來腳步聲,忠王進門而來。李秀成今年四十出頭,身材瘦高,氣質非凡,但麵帶倦意。崔陽春正準備行禮,忠王攔住他,說道:“軍情緊急,不必拘禮!我剛剛從太平門趕過來,今天湘軍挖掘地道,埋了炸藥,炸塌了太平門旁的城牆。現在我們的人正在那裏抵擋,但全城能戰鬥的兵力已經不到三四千人,湘軍明天早晨衝進來是不可避免了。因此,今晚四更,我們要衝出城去”。

      “敬請忠王下令,陽春願作先鋒,隻要一口氣在,便要殺出一條血路來。”崔陽春話音未落,就見李秀成搖頭道:“非也,非也,出城後我向南,你則要奔北。”

      “這是為何?出城的路如此凶險,陽春豈可離開忠王半步?”

      “陽春,我是另有一事相托啊!”

      “忠王有令,盡管吩咐,屬下在所不辭!”

    李秀成略微沉吟了一下,緩慢低聲說:“陽春,自從攻打漢口開始,你就一直跟隨我衝鋒陷陣。你的忠勇,我都看在眼裏。今夜突圍定是一場惡戰,我母親年事已高,身體虛弱,她不願意離開王府,決定留下來自己了結。她說要做忠臣,就難為孝子,叫我不要管她,隻要全心保護幼天王的安危。但她吩咐我務必要將她的孫女,也就是我的女兒帶出去。我前後想了一下,隻能把這件事托付給你,你要仔細聽。突圍時,我和所有可以戰鬥的人馬必須護送幼天王向南突圍。而你則要單獨帶著小姐衝出城後掉頭向北,一路上盡量不要停留,等到了安全地帶再歇息。城外已被大軍包圍,你們兩人能否平安離開並甩掉追兵,就全憑你的本事了。如果突圍成功,我會前往江西尋找侍王李世賢的部隊,以圖東山再起。”

      “我一定全力保護小姐的安全,把她安置好之後,立即到江西去繼續追隨忠王。”

      “我要你往北的意圖就是不讓你再來找我···。”忠王提高了些音調,卻欲言又止,遞過來一紅布包,接著說:“這是一些銀子和珠寶,你帶著,出去以後用得上。時間不多了,其它的事我會交代給小姐,我們太平門前見吧”。

      軍情緊迫,崔陽春沒再多問,接過布包,直接奔那太平門而去。

      夜深了,李秀成把人馬集結在太平門裏,將小姐托付給崔陽春,然後簡單地安排突圍行動計劃。將士們由於連日的饑餓已經沒有了交談的力氣,他們點點頭,握緊了手中的兵器準備奮力一戰。門外一片寂靜,估計這是明日總攻前的平靜。

      幼天王被安置在馬隊中央,左右是忠王和幹王守護著。崔陽春突然發現忠王的坐騎有異,詢問親兵才知道,忠王看到幼天王騎著一匹民馬,就用自己的軍馬交換了。他走上前,要把自己的馬讓給忠王。忠王說:“你的馬也餓了多時,不一定好到哪去,況且,小姐還要靠你送出去,你的軍馬還是留給你們吧。”崔陽春說了“遵命”二字就要帶小姐到隊伍的後麵去。這時,李秀成叫住他們,摘下自己的佩劍遞給崔陽春說:“陽春,拜托!謝謝!”,崔陽春一時也不知道說些什麽,隻見忠王的目光在女兒的身上略作停留,便扭頭上馬,下令出發。

      湘軍雖有防備,但還是沒能擋住冒死突圍的太平軍,他們隻能跟在後麵追擊。大家往南衝到城外一處鬆樹林時,崔陽春猛地一撥馬頭,他的馬馱著他和小姐悄悄離隊,先向西後向北。上帝保佑!他們在夜色中轉向,身後的追兵竟然沒有發現。天亮前,他們二人已經來到了長江邊。

    馬再也不肯走了,他們棄馬步行來到江邊的一個小村鎮。崔陽春曾經帶著隊伍在這一帶活動過,有認識他的村民悄悄地接待了他們。吃過飯,崔陽春剃了頭發,二人換了民服,告別鄉民,繼續沿江往北走。天黑時,他們已是疲憊不堪,便在一旅店留宿,小姐睡床,崔陽春睡在地上,他們皆和衣而臥。終於能鬆下一口氣歇一歇,但不知忠王和其他人是否平安,也不知下一步路該怎麽走,心緒繁雜的崔陽春幾乎整夜無眠。旁邊的小姐也在床上輾轉反側,直到後半夜才像是睡著了。

 

5 菱塘

 

      時在七月中旬,天亮得早。崔陽春這才仔細打量了一下還未醒的小姐。她中等個頭,體態健康豐滿,五官分明精致,麵容安祥平和,看不出她剛經曆了如此劇烈的變故。一直聽說忠王女兒是個大美人,果不其然,確實漂亮。以前在蘇州偶遇過她,但沒敢用眼看。後來忠王將她許配給手下大將黃金愛,不曾想,黃將軍豔福太淺,未等到迎娶小姐過門,戰無錫時,隨一位英國人赴上海采購艦船,竟然一去未返,再無音訊。如今受李秀成所托,崔陽春打定主意,一定要保護好小姐。

      李小姐醒後,崔陽春到街邊買了燒餅、油條,請小姐將就當作早餐。她讓他坐下一起吃,崔陽春推說不合禮數,仍舊站在一旁,臉朝著窗外,啃了兩個燒餅。吃完,小姐開口道:“此地雖無追兵,但絕非久留之地,湘軍占了天京後很快會在周邊一帶抓捕我們的人,不知崔將軍有何萬全之策。”

      “前天晚上在忠王府的時候,忠王隻交代我護衛小姐出城,並且讓我帶著小姐一路北上。當時情況緊急,忠王也沒細說,脫險以後的事讓我都聽你的。現在請小姐吩咐,陽春必聽令而行。”

      李小姐沉默片刻後,輕歎一聲說:“事已至此,我不妨就直說了,父王早知道黃將軍是回不來的。前天晚上父親對我說,我們父女不得不分開出城,以後怕是再難相見,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我的依靠 ,說是若能一起衝出重圍,便是我和崔將軍的緣分。你也知道,我並非生來就是什麽小姐郡主,小時候在藤縣老家也是清貧人家的鄉村丫頭。父王在蘇州建好王府,才把我們接來過上了好日子。怎知好景不長,許配的夫君又下落不明,如今更是骨肉分離。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到了這步田地,你就別跟我講什麽上下尊卑、高低貴賤了。父親說崔將軍能文能武,又有好人品,讓我今生今世都跟著將軍,往後一切都聽你的。隻是父親交代切不要再去找他,讓我們找個安全隱秘的地方平安度日。崔將軍,現在天京城裏的忠王府是個什麽情景,你應該很清楚,父王的情況也不明了。到了這份田地,我隻好放下臉麵,跟你把話挑明,還請將軍不要介意我有過婚約。將軍放心,我雖識字不多,但今後一定守好婦道本份,望將軍不要嫌棄小女子才是。”

    生在亂世的人就是不一樣,小姐竟然能如此平靜、如此直白地講出這番話。     

    而崔陽春聽罷卻是大吃一驚!額頭上的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淌。怎麽會是如此這般!

    “啊?我,我···,讓我想一,一···想,你說的是什麽意思。”他在這混亂世道中也經曆了許多人和事,但從來不曾這般慌張過。

    “將軍當然明白我的意思。”

    還好,小姐的鎮定使他理清了思緒,這才對李小姐說道:“謝謝忠王和小姐的抬愛和信任!就憑忠王托付、小姐的尊貴和人品,陽春何德何能,怎會有嫌棄之心?可是,忠王下落不明,黃將軍生死未卜,無論是按教義教規,還是孔孟之道,屬下都萬難承受啊!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們這就過江,向北去安徽天長,那裏是黃將軍當初起兵的地方,如能找到黃家人,把你安置好,我就掉頭去江西找忠王,再圖大業。”

      李小姐聽著聽著流下兩行清淚:“父親贈你寶劍,又讓你背道而馳,難道說將軍還不明白父親的心意嗎?也罷,我既然說過一切聽從將軍,便不失言,按你說的做就是。但為防不測,從此我們改換稱呼,我叫你老爺,你喚我夫人。”崔陽春點頭表示遵從,他們離開旅店,來到渡口渡江。

      天長雖在安徽境內,距此渡口北岸也就一百來裏路程。二人雇了馬車,當天夜晚就到,找了一間客棧住下。次日清晨,用了當地特色糕點“進貢甘露餅”以後,崔陽春請“夫人”暫且歇著,自己出去打探,在街麵上一打聽便問到了黃家的住處。

      找到黃家大門樓子的時候尚未到中午,巷子裏前後無人。他上前叩門卻沒人應,正在猶豫間,背後響起開門聲,回頭看見一老翁從對門探出頭來。崔陽春轉身施禮:“有勞老先生大駕,晚輩有事請教。請問這黃家是否有人在?”老者正要說話,忽見巷口一隊鄉勇路過,急忙招手讓他進了自家門,關上大門後說:“公子不像是本地人,你找黃家人所為何事?”

      “我受人所托,帶黃家的一位親眷前來投奔。”

      “哦,那就不巧了,他們黃家人上兩個月就搬走了。他們家的大公子在長毛軍裏可是個大將軍,湘軍打過來,絕不會輕易放過他們,所以就逃了。他們是黑夜裏走的,連我們幾十年的鄰居也不知道搬到哪裏去了。聽公子南方口音,莫非是黃大公子的朋友?聽說他已不在人世了,是真的嗎?你是不是也落難了呀?這兩天官府四處抓人,你可千萬不能大意!”

      “謝謝前輩!請問前輩貴姓?”   

      “本人免貴姓馬。”

      “看來馬前輩是位善人,願意出手相助。實不相瞞,在下姓崔,從天京城裏逃難到貴寶地,本想到黃家落腳,不曾想來晚了。崔某在此人生地不熟,也不知該往何處藏身,懇請馬前輩指路。晚輩這邊有禮。”崔陽春說完下拜。

“其實你不說,我也能猜出幾分。你們一行幾人?”老翁攙起他坐下後問道。

崔陽春回答:“就兩人。”

    “噢。” 老者想了一下接著說:“人不多便好辦。這去處倒是有一個,隻要你不嫌那地方小。從這裏往東走二十裏路有個菱塘鎮,也叫菱塘橋,處在安徽和江蘇的交界處,歸江蘇的高郵州管轄。說是屬高郵,卻隔著高郵湖的六十裏水路。從旱地去高郵城就要取道邗江、揚州,再經江都、邵伯,繞著走好幾天才能到,所以離各地官府都很遠。加上菱塘還是回民之鄉,一半人口信奉伊斯蘭教,民風淳樸,是個再好不過的藏身之處。”

    崔陽春聽後也覺得是個好主意,忙問當地是否有馬爺可引見之人。老者說有並讓他稍等,當即寫就一封書信讓他帶著,去見菱塘馬姓的族長馬五爺。崔陽春伸手接過信,心中感激,當下給馬爺磕頭謝過,回到客棧。

    “夫人”也認為去菱塘躲避是眼下最好的辦法。夜長怕夢多,說走就走,第二天兩人就從天長趕到了菱塘,在校場邊的一個小客棧住下後,立即去拜訪馬族長。不巧馬族長去揚州辦事,不在家,要一個月後才能回來,二人隻得在客棧等候。

    這一天,他們從客棧出來,到街邊的麵館吃飯。看天氣很好,不冷又不熱,就在店外頭的桌子邊坐下,要了兩碗麵條。正在吃的時候,聽到旁邊有人談話。扭頭一看,原來是麵館邊上的空地上來了一個剃頭師傅,正在給一個人刮臉,他的剃頭挑子就放在崔陽春他們桌子的邊上,有另外兩個人正坐在一邊等著剃頭。剃頭挑子的一頭是一個小型的煤爐,爐子上有個銅盆,盛著熱水。剃頭師傅從熱水裏撈起毛巾擠幹,敷在顧客的臉上,轉身取出剃刀,在皮質的磨刀布上來回蕩上幾下,掀開熱毛巾的一邊,開始刮這半邊臉。旁邊等候的人和剃頭師傅挺熟悉,他們一直都在聊天。崔陽春並沒在意他們講的是什麽,但忽然聽到他們說起一個熟悉的名字。

    有一個人在說:“···。他們從天京闖出來以後的第三天,就被湘軍給追上了。你知道是為什麽嗎?據說是忠王李秀成的馬有毛病,跑不快,在天京城外的方山上,湘軍抓住了李秀成。前兩天他已經被砍了頭。”

    另一個說:“不但李秀成死了,長毛軍的最後一支人馬也在江西被打敗了。太平天國徹底完了。”

    崔陽春聽到這話大吃一驚,轉眼發現小姐臉色煞白,拿筷子的手不停地顫抖,眼看筷子就要掉落。他怕小姐露出破綻,一手趕緊接過小姐的筷子,另一隻手扶住小姐的手說:“吃不完不要緊,我正好還沒吃飽,給我吧。”說完將小姐的半碗麵倒進自己碗中,把麵吃完後才和小姐一同回客棧。

     小姐不吃不喝,倒在客棧的床上哭了數日,卻不敢戴孝。崔陽春一邊好生安慰小姐,一邊也是思緒萬千,眼見除了他自己,小姐在世上再無依靠,他唯有守護小姐一生,方能不辜負忠王之托。況且自己也是逃犯,改變身份並隱藏在菱塘這個偏遠小鎮,不失為上上策。於是便和“夫人”商量,爭取在這裏長期住下來,“夫人”說一切由“老爺”做作主,別無多語。

    立秋的那天,馬五爺回到家,二人一同前往拜見。馬五爺是個慈祥的族長,性格爽朗,看了信後請他們兩位在堂屋坐下用茶,然後問他們作何打算。崔陽春站起來說;“稟馬族長,我夫婦二人打廣東來,因為南邊的水患加上戰亂,一路逃難到了貴地。因我祖上世代行醫,就想在菱塘鎮開個藥鋪,維持生計。鬥膽請馬族長成全。”

    馬五爺一聽很高興:“好事呀!崔大夫開藥店治病,造福鄉裏,這個忙我一定幫,明天我就去給你們看地方。隻是開藥店需要不少資金,你們考慮過沒有?”

    崔陽春回答:“我們雖不富有,但隻要價格公道就不會有大問題。我們從家裏出來時,倒是帶了些本金。”

      “那就好辦。在我們菱塘,別的好處也許談不上,價錢一定公道。你們常住客棧也不是個事,此事宜早不宜遲,後天中午你再來,我給你信。”馬五爺噓寒問暖一番,將他們送出家門。

    第三天中午,崔陽春再度現身時,馬五爺說事情可以辦了。他在鎮北邊的橋頭找到一塊地,可以用來蓋藥店。隻要再和木匠和瓦匠師傅談好工錢料錢,馬上可以開工建房,最多十來天就可完工。事情竟然是這般順利,崔陽春再三表示感謝。馬五爺笑著說,隻要能讓鄉民在家門口就能求醫問藥,應該感謝崔大夫才是!

 

6 李氏

 

      房子很快就建好了。兩排屋,中間是庭院,前排朝南臨街的一大間做藥店,崔大夫在櫃台外的牆邊擺了一張桌,替病人號脈、診病、開藥方。雇了一位學徒在櫃內抓藥、包紮、收銀。崔家夫婦住在後一排屋裏。外人並不知曉,崔大夫臥於西房,崔太太睡在東廂。

      又經過一年的時間,太平天國的塵埃完全落定,崔家藥店的主人再也不用提心吊膽,從此過上了平靜的生活。

      藥店的生意越來越好,店裏又多雇了兩個夥計。附近的村民都來此看病,崔大夫的醫術在四鄰八鄉逐漸有了名氣,甚至有高郵城的病人也坐船過來求醫。崔大夫注重醫德,關懷病患,受到了當地居民的愛戴。

      崔陽春每天收工回到後院,“夫人”總是問寒問暖,酒菜伺候。她平日裏洗衣做飯、灑掃庭除,儼然一副賢良內當家的模樣。

    族長馬五爺覺著自己辦了一件大好事,臉上有光,常常會送些雙黃鴨蛋過來,崔家夫婦便請他留下喝酒。馬五爺從不推辭,隻要桌上沒豬肉就行,崔家太太還專門學了一些清真菜的做法,馬族長古道熱腸,崔家人記恩於心。有次吃飯聊天時,崔陽春問為何這高郵的鴨子生蛋,會有兩個蛋黃。馬五爺說:“北方的鴨長於旱地,吃些青草、糠皮當作飼料;而高郵的麻鴨生長在水裏,一般不用多喂,早起放出去,到河網裏或湖水中自行覓食,吃的是小魚小蝦和螺螄,營養豐富,第一枚蛋還沒長好殼,又長出第二枚蛋黃來,所以這裏的雙黃鴨蛋個頭大,味道美,尤其適合做鹹鴨蛋和鬆花蛋。”

    現在看來,馬五爺的解釋並不科學,但當時的高郵人都是這麽認為的。

    轉眼到了年尾。除夕這天下午,藥店早早上了門板,要等到年初六才再開業。一人發給一個大紅包,打發走三個夥計回家過年,崔陽春拴上藥店前後門,回到後院。

    天上飄著雪花,西牆根的臘梅正在怒放,兩條哈趴狗,一個身上白,一個身上腫,引人發笑。李氏在廚房忙碌,嫋嫋炊煙從廚房的煙囪升起,融化在飛雪中。家的感覺真好,讓人心曠神怡。

    隔著窗,崔陽春對李氏問候道:“夫人辛苦了!”

    李氏抬起頭,微笑答道:“回來啦?飯菜馬上好,你去洗洗手坐下吧。”

    他乖乖地洗了手,在桌旁坐下。不一會,菜齊了:鹹鴨蛋、炒安菜、炒蝦仁、醋血鴨、清蒸桂魚、茨菇燒肉、汽鍋山藥母雞湯,外加大雜燴。這些菜當中,醋血鴨和清蒸桂魚乃是兩廣一帶的名菜,其它都是李氏到江蘇以後學會的。蝦仁用的是高郵湖裏特有的白米蝦,擠出的蝦仁似黃豆一般大,煞是鮮美;安菜其實是豌豆苗,高郵方言叫安菜頭子,每家過年必吃,為了討個平安順利的彩頭;茨菇和山藥都是崔陽春的偏愛;大雜燴更是蘇北一帶嫁娶節慶宴裏不可或缺的一道菜,裏麵燴了豬肉圓、魚圓、蝦圓,另加入青菜頭、油炸肉皮、豆腐果、金針菜、香菇木耳。家境富裕的人家還加入海參、魚翅。高郵有個規矩,這大雜燴又叫頭菜,是節日或喜宴、壽宴必備的一道主菜。宴客主家掌握著上菜的節奏,等到酒喝得心滿意足,頭菜端上來往桌上這麽一放,就可以找個青年後生,帶著孩子們出去放鞭炮。不想再喝酒的說聲:“得罪了!我就不陪了!”方可請主人“帶飯”。主人家一定做好了米飯,有時還有麵食可取舍。最後上湯,宴會進入尾聲。

      崔陽春看著一桌子的美味佳肴,想想除了鞭炮沒買,其餘都有了。然而,兩個人過年,還是有點冷清。李氏給崔陽春倒滿一杯米酒,給自己也倒了小半杯,舉起來說:“老爺,這是今生第二次和老爺一起吃年夜飯,再次謝謝救命之恩!如果不是你不離不棄,我定是和祖母一起去了,哪有現在的安穩日子過啊!”

    “夫人言重了,你父親對我素有恩惠,護著夫人是我的責任,也是我的福氣,我當謝謝夫人平日裏的照料才對。來來來,夫人請!”說完他舉杯一飲而盡。

    李氏放下酒杯,取過一個小碗,夾了菜遞給崔陽春,看著他吃起來方才動筷子。他酒喝了三杯,肚子也有八分飽了,見李氏的半杯酒還沒動,就勸她也喝。她說不急,馬上再喝。直到崔陽春說吃好了,她才喝了那半杯酒。以前從沒見她喝過酒,以後也沒見過,獨一次。

    崔陽春站起來,正待像往常一樣,舉步向西屋去,隻聽她說:“老爺且慢,我有話想說。”

    “夫人請說。”他停下腳步,回過身。

    “那我就乘著大年三十,說說心裏話。打從出了天京太平門,這話就在我心裏了,今晚容我把話都說出來,再請老爺回個準話。我還記得當年在蘇州王府第一次見到你,就一直把你放在心中。那時你還年少,已是旅帥,不但文武雙全,還生得一表人才。我當時心裏就想著,要嫁就嫁這樣的人。後來父親把我許給黃將軍,我無法違抗父命,但心中不甘,所以才一再借故推遲婚期。不知是我前世修了功德,還是你我今生就是有緣,父親最終還是把我交給你,囑咐我好生與你相依為命,平安度日。現在, 你無須再上戰場拚命,我們可以安穩地過日子了,我知道我該知足的,可我的心裏卻總是空蕩蕩的。你我夫婦相稱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看你每次往那西廂去,我心裏都不是滋味。是老爺救了我,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何不從今以後,我們做真正的夫妻?這樣一來,祖母和父親的在天之靈也可安息了。等明年過年,我們也放掛鞭炮,不至像今晚這樣冷清。”

    見他低下頭不言語,李氏又接著說:“也對,我不是被你用八抬大轎給抬進門的,可我真的不在意,誰讓我們是逃命的兩個人呢?再說你一個大男人,不能沒有個女人,不能不生兒育女吧?若你還為我以前的婚事妨礙著,那可談不上一個男子漢的胸襟了。要是真的嫌棄我,那就請老爺直說,我從此不會再提這件事。老爺你回房好好想看,要是想開了就過來,我給你留門。”

    不愧是忠王之後,這番話說得崔陽春頓感無地自容,自己心裏明明有意,卻沒敢如此明白地吐露心聲,竟自辜負了她的一片柔情。他不自主地回到西屋坐下來,魂不守舍。忽然間,似乎聽見斷續的“嗡嗡”聲,輕輕地從牆上傳來。順聲看去,是那把忠王所賜的寶劍。他起身將它取下,抽劍出鞘,劍身卻並不發出任何聲響,隻是在油燈下閃著銀光。

    崔陽春持劍來到院中央的雪地裏舞了好一陣,然後收劍入鞘,在院子裏跪下來,先向上帝祈禱保佑他們夫婦,又在心裏向南邊的親人求原諒,這輩子他要在這高郵湖邊紮根,回不去了。

    他跪在地上的時間一久,便覺得有些寒冷,再抬頭看看身邊,四下一片漆黑,唯有東廂房的窗戶亮著燈火。三十多歲的崔陽春忽然發現,這窗、這燈光是那樣美,那樣有引力,仿佛有根線把他的心和這窗連在一起,不管走多遠,再也不會斷開。

    當然,那天夜裏他的發現還不止這一點。原來,一個女人的愛能讓她的男人陷入如此溫暖、如此柔和的境地。

    來年秋,李氏誕下一男嬰,崔陽春別提有多高興,給孩子起名為瑞亭。孩子滿月時, 崔家在鎮上的清真飯店望湖樓辦了十桌酒席,請來馬五爺以及其他鄉紳和鄰裏。大家夥熱鬧慶賀,都誇崔家一門是有福之人。

 

7 行醫

 

    自有了兒子,崔大夫看病就更有精神。關於他醫術的美談,愈傳愈廣,有些一直流傳到我住在高郵的年代。這裏隻說一個好笑的故事。

    話說,那望湖樓的掌櫃名叫沙如海,三十歲左右,是個精明能幹的人,生意做得好,和崔家常有來往。崔瑞亭的滿月酒辦完後不久,沙掌櫃一天上午急切地走進藥店來找崔大夫,說他“家裏的”得了病,不能過來看,想請崔大夫出診一趟。作為大夫,到病人家中診病是崔陽春的常事,他和夥計交代了幾句,便背起藥箱,隨沙掌櫃一道去沙家。

    大家都住在一條街上,沙家一會兒就到。崔大夫被引進後房裏屋,隻見沙太太躺在床上,臉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哭是笑。她得了個怪病,昨夜枕著雙臂睡下,貪涼沒關窗,晚秋的涼風一吹,壞了,兩條胳膊背在腦後放不下來,一動就疼。年輕的沙太太不好意思為上門就診而舉著雙手招搖過市,便把大夫請到家裏來。崔大夫看完對沙太太說:“無大礙,你這是氣血凝滯,筋絡痹阻,和落枕同理,隻需向下使勁一扳就過來了。”

    沙太太一聽都快哭了,忙說:“不行不行,太疼了,我哪塊忍得住啊。”高郵說“哪塊”就是“哪裏”的意思。

    “那···。要不然我開一副藥你試試?”崔大夫見她怕疼,便這樣問病人。

    “這藥貴嗎?”沙如海在一旁問。

    “不貴,很便宜。”藥方寫好,沙掌櫃接過來一看,不免滿臉都是疑問,因為藥方上隻寫了一味藥:“黃草紙二兩八錢。”

    崔大夫接著說:“這藥府上就有,拿來用就可以。此乃我祖上傳下來的秘方,需心誠才靈驗。我們全都出屋回避,裏屋隻留下兩位婦人幫忙。沙夫人起床後,雙腳並攏而立。我在門外教你們怎樣行。”於是大家按他說的,取來草紙放在床邊,隻在裏屋留下兩位婦人陪著沙太太。崔大夫在外麵吩咐裏麵幫忙的婦人,把草紙卷起並首尾相結編成繩狀,四尺長就夠。裏麵說弄好了,他又讓幫忙的人抽出沙夫人的裙帶,小心換上草紙帶,剛好能紮住裙子就好,裏麵說停當了。他在外麵問:“沙太太,你聽見我說話嗎?”

    “很清楚。”

    “現在請你慢慢地吸一口長氣,然後憋住。好!沙太太,你現在用力咳嗽一聲!”

    隻聽到裏麵一聲咳嗽,隨後又是輕輕的“啊”一聲,立刻便聽到裏麵喊道:“好了,好了,她的膀子放下來啦!”

    沙掌櫃一聽見裏麵喊好了,喜不自禁:“哎呦!崔大夫,太謝謝你了!你的醫術真的是不得了。來,給你行謝禮。”

    崔大夫攔住:“唉!不用謝,我們一條街上的鄰居,別見外了。其實你太太隻是受了涼風,不是什麽難症,有空給她用熱毛巾敷肩膀,兩三天便可痊愈。假如還有什麽事情,盡管來找我。”

    “那好,我也不多說了,等瑞亭過百露,我們再湊一起喝一杯,怎麽樣?”

    “一言為定!”

 

8 崔瑞亭娶妻

 

      高郵湖的水清澈且平靜。

      湖畔的大多數人家都是靠水吃水,或捕魚捉蟹,或養鴨收蛋,亦有行船賣勞力的。當然也有農人,湖邊的田地平坦肥沃,冬天整片麥苗的墨綠,到初夏換成了油菜花的嫩黃,配上湖麵上的白帆,無不在人們心底喚起對明天的希望。

      在菱塘,過半數的居民信伊斯蘭教,大家在鎮上低頭不見抬頭見,平日問候著,有事照應著。小鎮不大,每個人都能當作自家親戚一樣相待。崔家的日子就更沒話說,鄉民們有的稱崔陽春為大夫,也有人稱其先生,總透著敬意。崔陽春夫婦從戰火中衝殺出來,沒想到能在這秀麗的湖灣小鎮落腳,不但有了家業,還添了兒子,二人有時甚至覺得這哪裏是菱塘,分明一個世外桃花源。想起以前的金戈鐵馬、烽火狼煙,真可謂是白雲蒼狗、東海桑田。

    溫馨的生活固然好,但平順的日子裏發生的故事,不多且平淡。我就不在此多講了。

      時光在這湖天一色間悄悄地流逝,崔家的獨生兒子也漸漸長大成人。崔陽春按照祖傳的方法向他傳授詩書、醫術和武術。到光緒爺登基坐皇位的第二年,崔瑞亭滿十三歲,正式跟著父親坐堂,邊學徒,邊打下手,用現今的說法叫做基因強大,崔瑞亭很快顯露出聰慧的天資,不但書讀得好,醫術學得也快,竟連他父親也常常暗自驚奇:“這孩子,莫非是個人物?”

      別說,還真是這麽回事。

   崔瑞亭十六歲時,他父親發覺,在這菱塘鎮上已經沒人能夠教得了兒子讀書,就把他送到九十裏以外的揚州府,進入官學書院。數年後,崔瑞亭在揚州參加鄉試,中舉得了功名,來年春天進京殿試又高中三榜進士,吏部堂下掣簽,外放浙江省布政司任都事。雖隻是從七品小官,但在許多考生還在等待候補官缺的情形下,他已屬幸運。而且,浙江好山好水,是個美滿的去處。

    待兒子載譽而歸,崔陽春又在望湖樓擺了三天酒席,宴請菱塘鄉鄰。年過七旬的馬五爺也來了,被推到首席坐下,看著同一桌笑逐顏開的崔家父子,他說:“感謝真神把你們一家送到我們鎮上來,不但讓我們有了好大夫,現在還出了一個進士官老爺。這是我們菱塘橋的福分啊!”

    崔陽春也有些激動,端起酒杯敬馬五爺:“五爺言重!若非當年五爺收留,若無鄉鄰相幫,哪有我崔家今日?”轉臉又道:“瑞亭,不管你當什麽官,也不管你走多遠,菱塘才是家。這裏的鄉親們都是你的親人,這裏的恩情,你永不可忘!”

    “是!瑞亭謹記在心。”

    崔瑞亭去做官,李氏自然高興,但想到兒子要遠走高飛,心裏又是百般地不舍,每每在崔陽春麵前流下淚來。崔陽春好言相勸,說兒子大了,理當施展抱負,我們不能耽誤了他的錦繡前程。況且他諳曉醫道,相信他能照顧好自己。

    李氏說這些道理很好明白,隻是他此一去山高路遠,不知何日才是歸期,怎能讓人不牽掛?其實崔陽春的心情又何嚐不是如此。

    兩口子商量了一陣,決定在兒子行前給他娶個媳婦。是呀,崔瑞亭的確到了娶妻的歲數,他日後有了孩子,家裏的老兩口就不會那麽寂寞了。再說,去浙江赴任要到來年秋天,路途雖要耗時良久,可離啟程之日還有幾個月,利用這段時間辦兒子的婚姻大事,正好。

    這邊剛透出一絲口風,說媒的人便蜂擁而至。誰不知,誰不曉,那崔家藥房的小先生,不僅人才一表,又有功名在身,前途無量。通常都是男方遣媒使登女方家門下達提親。這倒好,女方的媒人們紛至踏來,最遠的能來自揚州府。崔陽春對這種事毫無經驗,都交李氏定奪。李氏左挑右挑,最後看中的姑娘是湖對麵高郵鎮上吳孝廉家的小姐。雙方父母滿意,三媒六證齊全,過年前,崔家用婚船、花轎把吳家小姐迎娶進門。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齊全了。

    崔瑞亭大婚之後,仍去藥店和父親一起坐堂。自從崔瑞亭高中,有病沒病的都來看小先生,許多人見著就要下跪,都被小先生拉起來,說道:“請起、請起!還未到任,不必行禮。”

    到了夏末,崔瑞亭該啟程去浙江了。全家人和鄰居們將他送至碼頭,揮淚相別。崔陽春想掩飾離愁,找個空隻身回了藥店。

    還有一個人,也要強忍淚水,因為不能讓人看到離別的痛楚,難為情。當然也不願崔瑞亭增添牽掛,為官也不易。

    這個人就是崔瑞亭的新娘吳氏。此刻,她已經有孕在身。

    吳氏是吳老爺的幼女。吳老爺是何許人,前麵一筆帶過,你萬不可認定此人在我的故事裏不甚重要,恰恰相反是太重要了。這麽說吧,若無此人,便沒有我後麵故事的精彩,至少結局會完全不一樣。也或許,我根本就沒有寫下這些文字的衝動。

    請你聽我慢慢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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