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居民區,夏建勳帶著錢光庭到了一個剛剛開工的建築工地,停下車,扶著雙膝大口喘氣。
“有人找我了?”錢光庭問。
夏建勳還說不出話來,隻是點點頭。但是他焦急的神色讓錢光庭明白了原委。
“沒想到這一天來的這麽快。建勳,你這是在幫一個反革命畏罪潛逃啊,你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嗎?”錢光庭看著滿頭大汗的夏建勳,問。
夏建勳緩過來一些,點點頭說:“我知道。而且我還知道,如果他們抓了你,少不了審訊和......”他說不下去了。“槍斃”那個詞太殘酷,太冰冷。
“你也不問我為什麽是特務?你相信我是特務嗎?”錢光庭忽然感到無比的悲哀。
夏建勳的特工素質告訴他,應該懷疑一切沒有證據的東西的真實性。不過,他的人格告訴他,人和人之間,尤其是親人之間的信任,雖然有時候沒有道理,但卻是非常鄭重,非常深厚的東西。
“我不信。但是,舅爹爹,鄭立濤是誰?”夏建勳的疑問實際上灼燒了他一路。
錢光庭看看遠處,歎了口氣道:“我就是鄭立濤。當初為了地下工作,冒名頂替犧牲了的錢光庭進入軍統。事情很複雜。但是有一點,我希望你知道,那就是-----錢光庭是英雄。他也救了我的命。我不是何家的親戚,冒名頂替是組織上的命令。我一直覺得當年把何家置於危險之下,愧對他們。我希望能報恩......隻可惜,我沒這個機會。到頭來,還是你們一直照顧我......希望你們能相信,我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對不起錢光庭英雄名譽的事情。”
“我相信。”夏建勳話音一落,自己也覺得奇怪。自己做過臥底,很了解在保密工作和地下工作中,不可以隨便相信別人的一麵之詞。但是,現在麵對錢光庭,他卻輕易說出了“相信”。
“小夏,謝謝你。你是有鬥爭經驗的人。你的信任對我來講,意義重大。甚至,能讓我死而無憾。”錢光庭頓了一下,提高了語速,接著說:“我最近找過老劉,他說願意為我作證,但是很快,他被打倒了,說是右傾。老劉被下放,沒了消息。原本還有兩個同誌可以作證的,一個自殺了。我猜,另一個就是舉報我的人。我目前算是說不清了......”
“舅爹爹,你打算怎麽辦?你不能去自首。現在的形勢是‘處理’可以在‘材料’之前,好多冤案啊。你這種情況是要掉腦袋的。”夏建勳急了。
“我知道。回不去了,我走。隻是,擔心這樣,會不會牽連你們。”錢光庭底下了頭。
夏建勳的大腦飛速旋轉,計算各種情況得失之間的排列組合:錢光庭不走,定然出事,那麽牽連他們也會更嚴重;錢光庭走,就是畏罪潛逃,也會牽連到他們。不過,反正都是牽連,為什麽不給舅爹爹一線生機呢?而他和青蓮斷然不能看著舅爹爹被殘酷折磨的......
“舅爹爹,無論如何,能保住性命最重要。我們可以裝作不知道,大不了寫檢查。隻是你,能去哪裏呢?”
錢光庭點點頭,他明白自己的處境。他也很快在心裏推演了各種可能性。如果他留下被捕,對青蓮他們的打擊會更大。於是,他笑笑說:“一直想去看看鏡泊湖。我有個老戰友在那邊護林。我去找他吧。你就別擔心了。”
“好遠呢。你能出得去哈爾濱嗎?我看到你的通緝材料了。”
“應該可以。你別忘了,我是專業特工。對了,你也是。”錢光庭看著眼前目光炯炯的年輕人,忽然心生不舍:“好好照顧青蓮和露露。我相信,國家會穩定下來的。隻不過,我不能等著別人誤解我,批鬥我。我想保有自己的一份尊嚴......”
夏建勳有點害怕,他拉住錢光庭的胳膊說:“舅爹爹,你可不能想不開啊。”
錢光庭拍拍夏建勳的手:“不會。你放心。謝謝你救了我。你回去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你怎麽走啊?要不,我找個地方,你先藏起來,等我去買火車票,然後......”
“我有辦法,你回去吧。”錢光庭看著夏建勳的眼睛,點了點頭。
“我知道舅爹爹是怕連累我們。不行,青蓮知道也不能讓你就這麽走的。”夏建勳說著就開始脫掉身上的棉襖,摘掉領章,給穿著單薄運動衣的錢光庭披上。然後他把口袋裏的一個手帕抱著的東西硬塞給錢光庭。“你穿得太單薄了,東北開春還遠呢。這個是一點現金,拿著。”
推了幾次,錢光庭收下了東西。
“小夏......”錢光庭紅了眼圈,道:“謝謝你!青蓮有福氣。謝謝你們給我家庭的溫暖。這個恩情,下輩子......”
夏建勳扶住錢光庭的雙肩說:“不要說下輩子!你好好藏起來。等著政策變了。我去找老劉......”還沒說完,夏建勳就意識到這種安慰的話實在是無力。於是他說:“車你騎走。還有點吃的東西在袋子裏。”
“你騎走吧,我用不到。你就裝作什麽都沒發生就好了。保持正常生活。記住了嗎?”錢光庭說。
“記住了。你用不到就把車賣了。今後用錢的地方很多。”夏建勳上前緊緊地擁抱了一下錢光庭,然後抹了把眼睛,說:“我走了。”
在回去的路上,夏建勳冷得發抖,換了幾趟車,用光了口袋裏的零錢,一路跑回了家。還不到中午,青蓮和露露還沒出門。
“哎, 你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青蓮聽到丈夫開門的聲音,一邊拆被子,一邊問。
“爸爸,爸爸!”露露開心地叫。
“噢,舅爹爹不在。你們去玩吧,我來拆被子。”夏建勳說。
青蓮一回頭,驚叫道:“你怎麽穿這麽少就出去了?想感冒啊?不對啊,早上你是穿著棉衣的。衣服呢?”
夏建勳猶豫了半秒鍾,說:“丟了。”
“丟了?”青蓮放下針線,走過來盯著夏建勳看了看,問:“怎麽丟的啊?帽子倒是沒丟?”
夏建勳一把抓下來帽子,心想:剛才把帽子也送給舅爹爹就好了。
“對不起,青蓮,我犯了大錯誤。本來想下午再報......報告你的。”
“還犯了什麽事?”青蓮急了。
“我把工資放在衣服口袋裏,一起丟了。還......還有我的糧票。”夏建勳決定頑抗到底。他之所以倉促間做出這個決定,是因為他一早了解青蓮是個不會撒謊的人。與其讓她卷入不必要的謊言裏,不如自己扛著。
“你?怎麽那麽不小心啊。下個月的開銷啊,還有寄給家裏的錢。還有軍服!你這是要受批評的。”青蓮臉色開始難看了。
“對不起,我就是太熱了,脫掉衣服,被人偷了。”
“你怎麽現在就回來了?舅爹爹呢?”
夏建勳直了直腰道:“舅爹爹不在家。”
“唉,算了算了。我和鍾常玉約好了,我們先出去了。等我回來和你算賬!”青蓮說著就開始給露露穿外衣。夏建勳趕緊拿了青蓮的外衣,給她披上。
青蓮生氣得幾次都沒對準袖子口,然後一把拉過來外衣道:“把車鑰匙給我。我騎車帶露露過去。我車上的兒童座位鬆了。現在都快抱不動她了。”
看夏建勳低下頭,青蓮就奇怪了。這個人今天是怎麽了?“喂,車鑰匙啊。”
“車子......也、也丟了。”
“什麽?!”青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這麽一個早上,夏建勳丟了好大一部分家當啊。
“那個,賊......賊好厲害,連......連車帶......衣服一......一起偷了。”
“夏建勳!”青蓮的一聲吼,讓夏建勳知道她真的怒了。但凡她真的生氣了,才會連名帶姓地叫他。
青蓮喘著粗氣,盯著夏建勳的眼睛問:“你撒謊。你一撒謊就結巴。”
“我......我......我什麽時候對你撒過謊?”夏建勳委屈了。不過他很快想起來,有一次給戰友寄錢,自己啃了一個月窩頭,沒告訴青蓮,事後被發現,讓青蓮批評了一頓。不過,那是結婚前的事情了。天,青蓮這個記性也真好。
“你等著。自己好好反省一下,我回來再......再審。”青蓮抱著露露出了門。
看著青蓮生氣的樣子,夏建勳居然生出來一絲溫暖。這個溫柔善良的女人,平時總是隱忍自己的感受,從來都為別人著想,不會亂發脾氣。也隻有對自己,她才是嬉笑怒罵,完全放鬆。不過,今天真的是......
等到明天,就會有人去找青蓮詢問錢光庭的下落的。她會大吃一驚,但是不用她撒謊,還好。
夏建勳接過來青蓮的活,開始拆洗被套。他的思緒不可避免地飛到錢光庭身邊。不知道他會如何脫身啊。
錢光庭在工地找了個避風的地方,一邊安靜地吃夏建勳帶來的紅腸,一邊做逃亡計劃。其實,與其說是逃亡,不如說是避走。他也不會真的去找什麽戰友。如何能以這樣的身份去連累別人呢?這輩子,他有過溫暖的家庭,接受過高等教育,為打擊侵略者投身沙場,為自己的理想舍身奮鬥過,也值了。他也不會輕易放棄生命,因為他的生命,早就不屬於自己了。
如今,他就想著無論如何,不能牽連到夏建勳。於是,他騎車到了郊外小鎮,第一件事就是買了變裝用品----剪刀、膠布、針線、剃頭推子、膠水......然後給自己剃了頭,做了假胡須。之後扔了夏建勳的軍服罩衣,買了一件老鄉的土布外衣和舊棉帽,再回到哈爾濱,賣了自行車,買了幹糧和一些日用品,打了個包袱,背在身上。然後,他從容地坐公交車到了下一個小火車站,買票上了開往牡丹江的列車。
在車上,他望著窗外緩慢掠過的蕭索大地,感慨萬千。這一片自己和戰友浴血奮戰換來的原本充滿希望的土地,如今容不下他了。看到身邊那麽多的賣友求榮,捏造是非,顛倒黑白,草菅人命,踐踏尊嚴......錢光庭覺得自己萬一哪天落到被揪鬥的地步,不會是那些低頭任打任罵、被戴高帽、被塗黑臉的人。依著他的脾氣,一定會反抗的,哪怕頭破血流,哪怕魚死網破。
去年在匈牙利發生的事情,讓錢光庭久久無法平靜。那些人真的反抗了。從幾個學生開始,聯合了那麽多民眾,對抗政府,對抗秘密警察,對抗蘇聯的鐵腕鎮壓。無論那些人的訴求是什麽,他們的血性讓錢光庭敬佩。
世界形勢風雲萬變,錢光庭覺得自己不懂的越來越多。他也真的厭倦了。他要去鏡泊湖,那個鑲嵌在長白山的高山湖泊,曾經被戰友形容為人間仙境。也許,自己的生命可以有幸在仙境裏消融吧?
“大叔,買人參嗎?上好的人參?”一個稚嫩的聲音打斷了錢光庭的思緒。
他抬眼看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裹在破舊肮髒的棉衣裏,帶著洗得發白的藍頭巾,正充滿期待地看著自己。
“你賣人參?不知道這算投機倒把嗎?”錢光庭看看周圍沒人,壓低嗓子問。
小姑娘眼含淚光說:“大叔行行好,別告發俺。俺爹病了,就靠賣點山貨換錢續命。”
“給我看看。”錢光庭說。
小姑娘開心地坐到錢光庭身邊,鬼鬼祟祟地掏出來一個藍布包著、係著紅線的人參,遞給錢光庭。
錢光庭拿在手裏,指甲一掐,就知道是假的。他從懷裏掏出來幾塊錢,一個肉包子,連同假人參一起遞給小姑娘,說:“回家吧。”
小姑娘閃動大眼睛,一時沒反應過來。半晌,她說:“謝謝大叔。你是好人。俺也是沒辦法......”
錢光庭歎了口氣道:“你記住了,永遠不要撒謊。背負一個謊言,有時候會付出一生不安的代價,後悔都來不及了。不要被惡魔脅迫,出賣你的靈魂。一旦丟了,你就成了行屍走肉,或者自己就變成了魔鬼。”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走了。
天色漸暗,錢光庭看著莽原之上的清冷月色,微微一笑:還真是輕鬆了呢。從今往後,他可以成為鄭立濤了。那個父母恩賜的名字,終於又被喚醒了。也許,自己可以帶著這個名字,縱橫山水,寄情江湖,也算是人生最後的瀟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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