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JN, 願你的夜空永遠星光燦爛
還有兩個月,我就二十六歲了。在這個浩蕩的城市裏,我已經度過了整整八年,關於故鄉和年少的理想,我忘卻了,在不知不覺中。
如此的開篇,似乎是寫給自己的祭文。我心裏沒有悲哀,隻是黑暗,那麽安靜那麽寂寥的黑暗,讓我隔離於這個人世,恍若寄居於另一個人的軀殼。
此刻,我行走在薄暮的街頭,街邊店鋪的玻璃在暮色的存托下反照出我單薄的影像,如此虛渺如此淡漠,如五更雞叫時將要消失的亡魂。而夜會更深沉,黑暗將更濃重,我的影在夜的暗色裏才更加清晰。
我漠然地望著這個世界,也漠然地望著這個世界反照的自己,從來沒有這麽深刻地感覺到自己是個異鄉人——雖然,不知道真正的故鄉在哪裏。
街邊的大樹下有報刊亭,我看到了有人正在買那本全國聞名的雜誌,我絲毫不懷疑在雜誌的版權頁上有我的名字,而且是那個俏皮的小資筆名。當年如此忿恨自己俗氣的真實姓名,於是取了一個自以為跳脫眾人的筆名。還有必要提及我的那個筆名嗎?當自己都想忘卻的時候,何必用無聊的字眼去挑動別人的神經?將來就算在墓碑上——如果我還能有墓碑的話,我想還是書寫上那個俗氣的真實姓名吧。筆名所代表的那個自我,在浮華的世界裏升起,也將在浮華的世界裏隕落;當去到那個世界的時候, 我希望自己是一個純粹的自然人。
四月八號下午三點十七分,我知道了他的消息。我們分手已有三年,隻是偶爾會得到一些彼此的信息,比如他的自駕遊、他的新書、他女兒的出生……我以為我會很恨他,也故意做了讓他恨我的事情——低俗電視劇妄想後遺症,這是他評價某些女人的。當時我哈哈大笑,在大學的校園裏,那年我十九歲,他三十四,我是大學在校生,而他是小有名氣的新聞人和作家。
喜歡一個人是不需要理由的,我從來以為如此。與他相愛,隔著十五年的時光,隔著生活體驗的不同,隔著世俗的評價,也隔著他的婚姻……但最後,還是水到渠成地戀愛了。
後悔嗎?我望著暮色蒼茫的城市,回想著下午的電話內容,是他妻子打到編輯室裏的。
“主任,找你的電話。”老校對看看我,喊我“主任”,沒有任何的感情色彩,也許有點諷刺——但也許,是我自己多心。
我接起電話,對方告訴我她的姓名,我的手抖了一下,看了看老校對,她識趣地把自己桌上的電話掛斷了。
“什麽事?”我故作鎮定地問,心裏在琢磨這個女人又準備鬧哪一出,果然怨婦。三年前我就鄭重告訴過她,從此與那個人無幹,她為什麽又故意把電話打到辦公室?
電話裏傳來一陣低泣,然後她告訴我:“他去世了,車禍……”
我大腦一轟,所有的信號完全失靈,後麵她說了什麽,哭了什麽,我全都聽不見了。我隻記得,那個下午有人告訴我,他永遠的不在了。那時我看了看牆上的掛鍾,三點十七分。
後悔嗎?這真的是一個很扯的問題。在眾人眼裏,我是一個與悔恨無幹的女人,我利用了他,才得到這個著名雜誌社的工作;用完他後找到更大的靠山,就毫不猶豫地斷然轉身就走。在博客上、在報刊上,我看到這樣隱晦的影射,隻是誰也沒有挑明,也許是因為顧及他的感受,也許是因為畏懼我背後的陰影——至於我,我就是一個“寄生在大樹上的攀援植物”,這是某個女作家對我的點評。我看後無感,這樣俗套沒創意的文藝罵人方式很沒力道,讓我提不起回罵的興趣。若要給我什麽,請給我猛料。想當年我和他常常尖酸地誹謗所謂的“文化名人”、“美女作家”;而最後,我離開了,真正陪在他身邊的卻是那些曾被我們嘲諷的人。
是我毀了他的生活,在我出現之前,他的工作、他的家庭都是典範。而我出現了,一個十九歲的丫頭,無知無畏,在不以為然之中就改變了他的一切。我記得我問過他喜歡我什麽。他回答:“你有種新鮮的生命力和新鮮的破壞力,一種讓我欣喜,一種讓我畏懼——而這兩者,都讓我向往。”最後分離的時候,他握著我的手,看著我,笑: “我的心原來是遼闊的平原;你出現了,開始了造山運動,所有的起伏和險峻都因你而有。隻是在森林出現之前,你離去了,留在我心裏的萬水千山,也隻有了無生機。”
我一直記得他最後的笑,為什麽要笑呢,其實心裏很絕望吧?因為他握著我的手在抖動,隻有手心裏一點稀薄的熱意,手指如此的冰涼,而他臉上卻還是笑容。如同夕光一樣溫暖而飄渺的微笑,那樣的通透明淨。隻是自己的心在恨意中,對那樣的笑容也可以視而不見,雖然刻在了心上,還是毅然地轉身離去。
從此,太陽落下去了。
我站在房門 前掏出鑰匙,防盜門鎖發出沉重而坎坷的聲音。這裏是我的家,一套所謂高尚小區的高層公寓,有著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當初買它是因為它高闊的視野,但其實窗前永遠都有簾幕遮擋。隻有很少的時候,夜很深了,我才會在昏暗的燈光裏,打開窗簾的一角,遠望浩蕩的城市夜景。常常會在夜幕存托的玻璃窗裏看到自己的影,那影應該是夜的魅化,連心裏都是空的,聚滿了夜色。
這是所謂的家麽?我倒在沙發上環望四周,怎麽看都像是雜誌的插頁,如此整潔精致,隻是沒有人氣。其實,我從來隻當這裏是個落腳的房子,因為沒有他,無論在何處停留都不會有溫情的感應。我打開窗簾,立在那裏看華燈初上的街市,從來沒有感覺到眼前的城市是如此的空曠,因為沒有了他,這個城市對我不過是赤地千裏的異鄉。
我想起了那條古老巷子裏的青磚小樓,那帶天窗的樓頂小屋。清晨,陽光會把窗外的樹影送進屋裏,紅漆剝落的地板上散放著我的書籍、衣裙、抱枕,也有他的T恤、摩托車頭盔和背包……透過天窗可以看見枝葉婆娑外的高天流雲。風過去、雲過去、時光也這麽過去,靜靜地躺著,靜靜地相守,似乎那一刻就是天長地久。有時候,巷子深處傳來盲人的京胡聲,蒼涼而高曠,如滄浪之水的琴聲裏古道阡陌風起雲滅斜陽芳草人情往複,從一個千年流向另一個千年。
那年夏天在露台上乘涼,燃一盤蚊香、品一壺清茶,手邊有筆紙、心頭有遐思,人如在書畫中,而書畫又在人心意間。那時,我們都迷戀《仙劍》,於是一日開玩笑,何不寫個自己的《仙劍》。他構思男主,我構思女主,仿照古典小說各自用一句七言詩來介紹自己的主角。
他想想,說:“一劍飛絮花心雨。”
我喝著茶,直接笑噴了出來:“你的男主是人妖麽?”
他也笑了:“花美男不行麽?”
我直接搖頭:“我的女主不喜歡花美男。”
“那好,”他看著我笑了笑,“你改個女主喜歡的好了。”
我想想,提筆在紙上寫下:一劍飛絮齊風落。看看他說:“男主就叫柳風落,如何?”
他拿起那張紙,看了看,臉上露出一種別有意味的笑,然後說:“那女主呢?什麽樣的女子才能配得上我的柳風落呢?”
我於是又在紙上寫下:槍舞梅花映雪寒。笑道:“女主就叫梅雪映,和柳風落對仗夠工整吧?難道配不上?”
他看看我,端起茶杯,笑歎:“真是有你的。”他笑的時候,眼睛裏有溫柔的光,讓我知道,他是喜歡我的。
終於,我的眼中有點濕潤。他,是曾經如此喜歡著我的,隻是為什麽我卻要那麽地恨著他?對他,我永遠如此的極端。
門口響起了開鎖聲,聲聲回響在空曠的心裏——那個人來了。我並沒有回頭,隻聽到他站在門邊問:“為什麽站在窗邊?快點把窗簾拉上。”以前,我的窗簾是雲與樹;從這個人,窗簾就是真正的窗簾。而且,這個人喜歡把窗簾永遠拉上,白天是輕柔的紗簾,夜晚是厚重的絨錦,活在別人視線不到的暗處,也成為別人揣測的陰影。
我沒有理他,獨自在沙發上坐下。那個人歎了口氣,自己走去把窗簾拉上,然後坐在我身邊問:“誰讓你不高興了?”
我別過頭,實在沒有說話的欲望。也才突然意識到與這個人說話,我動的是腦子,而與他,我是動心。
那人在一邊笑了笑,伸手環抱著我:“我和老齊說過了,下半年的增刊,你做執行主編。”
我訝異地看了看他,我剛剛被提拔為編校室副主任,背後已有很多閑話——當然,我從不在乎所謂的閑話。隻是做增刊執行主編,無疑是給眾人一個人事和政治的信號。說實在的,我還沒有那樣的心。
看著我的訝異,他笑了笑:“增刊廣告費,你也可以有提成。”
我沒有說話,隻是在想為什麽他會給我這些。他看出了我的疑問,摸了摸我的頭,似乎自語:“我喜歡有野心的人。”
這話他以前說過,我當時並不在意,現在才恍然,原來他是說真的,一個有野心的人,就有欲求,就有弱點,就可以為他所控製。而他,真的是很喜歡也很擅長這些。這幾年,我從他那裏,也學了不少,所以才能在兩三年裏壓服住他人的不滿,並得到所謂的重用和提拔。
“怎麽今天有空過來了?”我岔開話題。
他笑了笑:“過來看看你。”他邊說邊用手梳理我的頭發,仿佛我是一隻寵物。簾幕沉沉,昏暗的燈下,有種詭秘。我閉上了眼,至少今天,我不願細想。
下雨了嗎? 高樓上聽不到雨聲,隻是街市的喧囂似乎變得有些喑啞。睜開眼,那人已經離去了。屋子裏陰沉著,一點點天光從簾幕間透析進來,讓人辨不出時間。我站起來,拉開臥室的窗簾,窗外細雨霏霏,看看時鍾,原來已經八點了。真的下雨了,我坐在窗邊的地板上望向窗外。我喜歡地板,特別是紅漆剝落的古舊地板,那裏承載著時光、承載著故事。而現在,我坐在沒有時光沒有故事的地方,看雨飄落、大地蒼茫。
慢慢的,我哭了,淚流了出來,心裏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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