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肅清胡風反革命分子”的浪潮愈演愈烈。做為民國時期的知識分子,錢光庭對著名的文藝理論家和批評家胡風的“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理論有所了解。這一理論以胡風、魯迅和馮雪峰為代表,與“左聯”的郭沫若、周揚、夏衍代表的“國防文學”早在1936年就有激烈爭論。發展到解放後,被一批文人認為和毛澤東文藝思想針鋒相對,受到幾度公開批判。很快,胡風的文藝思想被稱為“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和個人主義”,與“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針鋒相對。
1955年開始的大批判,因胡風為自己辯解的《三十萬言書》而起,很快就把胡風上升到了“反革命”的高度。中共中央指出胡風的文藝思想,是資產階級唯心論的錯誤思想,披著馬克思主義的外衣,長期進行反黨反人民的活動,對一部分作家和讀產生欺騙作用,必須加以徹底批判。中共中央要求各級黨委必須重視這一思想鬥爭,把它作為工人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的一個重要鬥爭來對待。
到了5月份,“胡風反革命集團”的說法出現了。錢光庭感到了一種肅殺的沉重陰暗之氣,正蔓延開來。揭發胡風問題的書信等材料被結集成書,並由毛主席親自作序出版。錢光庭的單位人手一份,投入到學習和批評之中。各界文化人士,包括郭沫若、冰心、丁玲、巴金、曹禺、常香玉、馮友蘭、豐子愷、程硯秋, 等等著名人士,都發表批判胡風的文章。錢光庭看不懂了,那些凶狠惡毒的語言,真的是他曾經喜愛甚至崇敬的文人寫的嗎?
很快,全國範圍開始了清查“胡風集團”的運動。“胡風集團”成為批判資料上所稱的“以偽裝出現的反革命分子......很早以來就是蔣介石國民黨的忠實走狗。他們和帝國主義國民黨特務機關有密切聯係,長期地偽裝革命,潛藏在進步人民內部,幹著反革命勾當。”
隨後,胡風被拘捕。前後兩年在全國共清查了幾十萬人。很多被定為反革命分子和嫌疑分子,甚至還發現了成千上萬的各種反革命集團和派別。
文物局的動靜開始不算大,可是等錢光庭從武漢休假回來的時候,形勢發生了巨變。幾個局裏的“反動文人”被打為“壞分子”,其中不乏中上層領導幹部。哈爾濱市的運動也開始火熱起來,揭發同事、好友的事情層出不窮。錢光庭靜觀其變,但是心裏打鼓。
從文藝界、文化圈、高校擴展出去的恐懼讓民眾如驚弓之鳥,害怕被憑空捏造,被報複性揭發,害怕私下的交談或者私人日記、書信被作為反革命證據。漢口來信,說何保城和許許多多舊時期的小文員、賬房先生之類的人被認定是國民黨壞分子,已經被戴高帽批鬥了幾次。因為開淼當過國民黨空軍飛行員,何家“光榮軍屬”的牌子被摘了下來,他原本空無一物的墓,也被從烈士陵園清理出去了。望春害怕被牽連,動了和青竹離婚的念頭。
青蓮和夏建勳也收到了漢口來信,在一個周末急匆匆來到舅爹爹家商討局勢。
“部隊裏形勢如何?”錢光庭問。
“目前還好。我調到後勤科,沒有政治部和院領導辦公室接觸那麽多文件,也不是特別清楚。反正我的問題比較簡單,家裏人早就沒了,檔案很清晰,應該沒問題。”夏建勳說。
“醫院也還好,就是老組織學習,夜班以後也不能回家休息。唉,可憐孩子,都快隻認識保育院老師,不認識父母了。”青蓮抱怨道。“舅爹爹,你還好吧?”
錢光庭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接著歎了口氣。“唉,我的檔案......看起來也很清晰........”
“那就不要擔心。如果問到過去的經曆,我願意給舅爹爹作證。老劉也會的啊。”夏建勳說。
錢光庭那日差點把自己的真實情況告訴青蓮夫婦的,但是他忍住了。事情估計很難說清楚,到時候如果有人揭發,自己又說不清的話,還是不要連累兩個年輕人吧。尤其是夏建勳,有一種嫉惡如仇的勁頭,錢光庭早就覺察到了。
“希望不要再擴大了。這種運動會死好多人的啊。”錢光庭歎息道:“最糟糕的是開了一個互相揭發、賣友求榮的頭。”
“舅爹爹,這話你可是不能在外麵講。”青蓮說:“不行找人開病假,在家貓著。反正你們上班也沒事情好做。”
“我看,還是一切如常就好。哎,說的好像舅爹爹有問題似的。組織上不會那麽糊塗吧?”夏建勳在軍隊內部還真的沒有那麽風聲鶴唳的感覺。能進入軍隊,已經被篩選了一遍了,自然沒有地方上緊張。
兩人從舅爹爹家出來,回到哈軍工,去鍾常玉家接露露。鍾常玉和肖冉早就成了家,但是一直沒有孩子。他們認了露露當幹女兒,視如己出。
“唉,怎麽世道說變就變?漢口公私合營越來越過分。原本就是派人進入小作坊小企業參與管理。現在搞的都是他們的人。”青蓮抱怨道。
夏建勳知道,被派到青蓮家的小作坊和雜貨鋪做“管理”的是街道裏出身好的劉二源。那個人一直好吃懶做,家裏髒亂得下不去腳,一床棉被黑乎乎油光光的。據說他每年春天把被子抱出來曬,一抖動,就會抖出來好多蟑螂臭蟲。於是整條街的雞都會興奮地圍在他家門口大會餐。解放後,他在街道找了個差使,倒是越做越起勁。他說根據上麵的精神,小業主要積極帶動街道後進人員,也要幫助困難戶,安排他們參加社會主義建設,自食其力。於是,一個小鋪子安排三個售貨員,一個會計,小作坊的工人就更多了。這樣搞下來,根本沒盈利,何家的所謂”股份“就是一張廢紙。
“青蓮,我知道你生氣,可是目前的形勢看不清,在外麵說話還是要小心。”夏建勳說。
青蓮默默地點了點頭。
肖冉作為院領導的秘書,搬進了小紅樓,住在領導下麵一層的一個小套間裏。露露這會兒正手裏拿著個柳條揮舞著,嘴裏麵咿咿呀呀,被鍾常玉抱著在門口曬太陽。她看見爸爸媽媽走過來,衝著爸爸伸出小手大叫。
夏建勳抱起來半歲的女兒,在懷裏搖晃,低頭親了又親。青蓮看了嗔怪到:“就他會拍女兒馬屁。”
鍾常玉看了好生羨慕:“唉,你都不知道我家肖冉有多喜歡露露呢。是不是女孩子都吃定了當爹和當叔的?”
“嗯,前世有緣。”夏建勳抬起頭,看著青蓮一笑。他黑色的雙眸在陽光下好像包藏著說不清的愛意和滿足。青蓮忽然想起來當年在漢口羅大姐和陸醫生家,看見小鏡子中他那鬱悶眼神的情景。唉,聽說羅大姐夫婦消失不見了。有人說,陸醫生被關押起來了。
告別好友,一家三口準備回家吃飯。
“要到夏天了,給露露買點花布,做個小布拉吉吧?肯定特別可愛。”夏建勳說著,眼睛還離不開懷裏的女兒。
“你看路!”青蓮拉著夏建勳的衣袖,生怕他連人帶孩子摔跟頭。“唉,應該啊。可是真的沒心情。漢口的事情不知道會發展到什麽地步。我爸爸......他倒是不抱怨什麽,可是被批鬥,總歸是心裏鬱悶的。”
“嗯。我理解。開淼的事情你也別太難過了。也許過一陣子,政策改了,還可以恢複的。好在他......那裏也沒有骨灰。那些有親人骨灰被扔掉的遺屬,真的情何以堪啊。”夏建勳想到自己的好多戰友,恐怕都會受打擊。
“算了,都是命。好在我爸爸那個人什麽都不在乎。沒工作在家拉二胡可以一拉一天。”青蓮掏出鑰匙開門,發現地上有幾封今天的信件。
其中有一封武漢的,照例是桂香寫的。
“大姐,望別來無恙。
“漢口真的亂套了。我覺得有變天的感覺(這樣說是不是反動啊?)。擎坤本來要升二軌的,受到牽連,被趕下了船,去修船廠當了普通技工。原本夢想當了老軌,然後去修船廠可以當高級技工的,這下好了,從頭來過。不過,倒是不用跑船了。也算是因禍得福。
“青竹又流產了,和望春辦了離婚,心情一直不好。她已經搬回家住了,整個人都蔫頭搭腦的,還有時候自己嘮叨。更糟糕的是,她被單位辭退了。目前也沒工作,在小作坊搭把手,有一點點事情做,也有一點點收入。
“鋪子的生意幾乎沒意義了。我們決定“捐獻”給國家。倒是換來一張大獎狀。現在物資那麽匱乏,東西貴呀,閑工又多,沒辦法經營,給出去省心。
“他們把作坊的倉庫騰空,隔出來幾間房,說是員工宿舍。現在何家院子裏進進出出的都是生人。最可惡的是,他們砍了大桂花樹,在院子中間蓋了棚子當倉庫。
“大姐,我覺得何家的好日子沒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我動過念頭回大山。可是他們說,山裏比以前更苦...... 我找了一份幼兒園打雜的工作,也算是增加一點收入吧。現在家裏五個大人,四個孩子,日子緊巴巴的......”
青蓮的眼淚打濕了信紙。夏建勳把女兒放進小床,接過來信讀,然後拍到桌子上。心裏除了難過,也有憤怒。離他們探親才幾個月功夫,怎麽普普通通、安分守己的老百姓的日子就突然過不下去了?以前戰火襲來,還有個可以逃命的時間呢!
“咱們以後每個月多寄一些錢回家吧?不行把自行車和收音機之類的非必需品賣了?”夏建勳說。
青蓮說不出話來,她站起身,投入了夏建勳的懷抱。夏建勳緊緊地擁住妻子,腦子裏一片混亂:自己拚盡性命換來的新中國,那充滿希望的新世界,怎麽一夜之間變成了這樣?那些自己熱愛的人民,飽受苦難的人民,如何能避免再次陷入困境?自己心愛的女人,自己發誓一輩子給她好日子的女人,在懷裏默默哭泣,可是自己卻無能為力......
夏建勳迷茫的無力感,正如一股暗流,在全中國的大地上衝擊著無數和他一樣的人。而這暗流,其實是更大的、更加無情的浪潮的前奏,即將伴隨而來的,是席卷生命和人性的血雨腥風。
那股血雨腥風給中國人民帶來的傷痛、扭曲和不安全感,會在有意和無意間,代代相傳。雖然我們或主動或被動地想要忘卻,可是血脈裏的印記尚存,在幾十年後,還影響著很多人的思維和決斷。我們更加居安思危,我們更加未雨綢繆,我們更加明哲保身,我們更警惕,我們更懷疑,我們更會保護自己,我們更會及時行樂...... 也許,我們有了更加強大的形象,但是內裏的傷痛和焦灼隻有自己知道。
或許,自己並不知道-----因為,假裝遺忘了;又或許,下一代並不知道-----因為,我們刻意沒有告訴他們,理由是“保護”,理由是“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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