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不太功利的大都會
“那華月現在好嗎?”我問。其實我心裏想知道的是:“賀先生你跟華月兩個人是什麽關係,不像普通朋友啊?”
泰德思索了一下,“薛姨你沒去過紐約,要說清華月的現狀需要先介紹一下大背景。很多東方人去紐約旅遊的時候,最大的感慨是——也就那麽回事兒啊?高樓林立但都比較陳舊,地鐵破破爛爛臭氣熏天,還不及好多東方一線城市繁華。他們隻有在當地生活一個階段才能體會到,紐約的國際大都會地位是靠它的金融運作和文化藝術來奠定的,而這兩者往往占據了社會的兩個極端。”
說到這裏,泰德雙手做外分之勢。
“富有與貧窮?”我問。
“對,不過需要澄清的是,我們現在不是在討論貧富分化。紐約的窮富群體比起其他國際大都市,例如中部的芝加哥,略有不同。一般說來,貧富決定一個人的階層,窮人常常會自慚形穢,時刻向往過富人的生活。然而在紐約這樣的藝術之都,我們不能拿經濟狀況來揣摩一個人。很多從世界各地慕名而來的藝術家,他們根本不願意成為銀行家或房地產商,寧可為藝術貧窮一輩子。在他們看來,把大好的生命和創造力浪費在掙錢上,這一輩子就白活了。”
原來如此啊,我笑了,這番話果然隻有熟悉紐約的人才能說得出。
泰德接著說:“比如曼哈頓唐人街以北的幾條路上,固然能見到傳統的無家可歸者,也就是你們說的‘要飯的’,冬天挑塊有熱氣出口的地麵睡覺,一身臭味。可時不時也會碰到打扮體麵的畫家、音樂家露宿街頭,他們或者住不起紐曼哈頓昂貴的酒店,或者就是想省點兒錢,覺得實在沒必要把原本可以買油彩畫布的錢花在酒店上,他們不在乎路人怎麽看。”
“明白了,”我說,“這些人就是奔著藝術來的。”
“對,除了這些短期交流訪問的,據估計整個紐約市區有五六萬名常住藝術家。這些藝人早些年還能住曼哈頓東村紐約大學附近,後來那裏房價飆升,隻能往外圍搬遷。有意思的是,十幾年前有家名叫兩棵樹的房地產公司盯上了這些藝術家,想出一種‘雙贏’方案。
“那時這家公司剛好在布魯克林某區有塊很爛的地皮,房子蓋好了也沒人買,賣出去也掙不回成本。於是就跟這些藝術家們簽合同,有兩年、五年十年的,以極低的價格把樓層租給藝術家們做工作室。便宜到什麽程度呢?每平房英尺隻要六美金。不是一個月啊,是一年六美金,五百尺的公寓平均下來月租才二百來塊。同時還替藝術家們打廣告,請民眾周末來這些工作室免費參觀作品。”
是嗎?我心道,這對那些原本居無定所且沒機會開個人畫展的民間藝術家們來說,無異於天堂啊。問:“後來呢?”
“十年不到,整個社區換了個樣。原本蕭條的大街上都是人,各種餐廳啊、時裝店的,全跟過來了。別的地產公司也有樣學樣,紛紛跑到附近蓋房子搞藝術,結果就把布魯克林的頓波區生生搞成了藝術中心。最後房價也漲上去了,兩棵樹賺得盆滿缽滿,生意越做越大,真的實現了雙贏。”
“賀先生,”我感慨地長出一口氣,“不是我崇洋媚外,紐約的模式在我們這裏就複製不了。自古以來人分三六九等,時代變了這當中的等級也跟著調整,比如商人連升幾級,但歧視鏈永遠在。你想搞藝術可以,成名成腕,賣出去天價名畫,你就是值得尊重的人,別人一口一個‘老師’。可要是連畫都賣不出去,買不起房子還要堅持搞藝術的,這叫不務正業,多半連老婆都娶不上。至於房地產商們,嗬嗬,看重的就是眼前利益,十幾年後房子沒塌沒裂縫的已經算良心商人嘍!”
我二人笑了一會兒,泰德主動重牽話頭:“現在說回華月。頓波區的房價漲上來後,兩棵樹這家公司回複了正常營業。但是每年拿出五萬英尺的空間,專門資助那些有天賦、有潛能的藝術家。想要申請這些低息工作室的藝術家們,需要展現其代表作,此外還需要有參加畫展的曆史。”
第22章 娘家人
畫展?我在心裏尋思,藝術家多著了,能自己舉辦或者參加團體舉辦的畫展,這裏麵恐怕少不了要泰德出力吧?
“總之,認識了華月之後,”泰德的臉上流露出旖旎的神色,我不好說那是羞澀還是幸福,“我覺得她不應當像普通移民那樣一輩子打苦工,然而要想被認可也不是那麽容易。因為工作的關係我認識一些藝術家和設計師,找了位資曆老的前輩請教,他當時是這麽說的。在藝術界、甚至科學界裏,‘師承’是很重要的。你可以無師自通,但是如果你拜上名師,加入某一個流派的話,就會有機會得到各種稀缺資源。
“就像漢語中常說的社會關係,各種師爺、師叔、師姐一大堆,有了這些connections,你的成長之路會容易得多。然而以華月當時的狀況,沒有錢去請私人教師,人家也不見得願意收她。”
“那這事兒最後怎麽解決的?”我問。
“這事兒可以說是她自己解決的。她後來考上了紐約城市大學亨特分校,半工半讀。那間學校的藝術係是相當有名的,油畫、素描專業等在全美能排前十。每個學期末都給學生展覽作品的機會,還能參加各種外部組織的競賽。幾個教過她的老師都對她青眼有加,當然也是華月自己爭氣,校內校外拿過多個獎項了。”
真的?上了美國的大學了?這我可沒想到。“可是,華月她沒有身份也能上大學?”而且高中都沒讀完,最後這點我沒提,但是泰德當然也想到了。
“在我們那裏,沒有高中文憑的可以去考GED,也就是普通同等學曆證書來申請大學。至於身份,最近這些年隻要是住在紐約市的居民,無論移民狀態都可以申請‘市民卡’。這張卡雖然不同於身份認證,但可以用來開銀行賬戶,去公共圖書館借書,上本市的公立大學。”
這樣啊?那看來華月一步步走上正途了,真替她高興!想想還是因為我的畫像她才結識了麵前這個文雅又有愛心的男人,隻是……
泰德扭頭望著窗外漆黑的夜色,我想他終於要說到我關心的那件事上了。
“我很喜歡華月,也能感受到她對我的好感,於是某天我就買了戒指,信心滿滿地去求婚,結果被拒了。”
“啊?”我沒忍住,尖叫一聲。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隻得傻乎乎地笑起來。要說華月這種沒身份的女孩,別說遇上泰德這種儀表堂堂的大好青年了,半老頭子的恐怕都有不少從了的。
“當時她是這麽對我說的——婚姻不同於兩個人搭夥過日子,雖然有不少夫妻是這麽做的。她認為婚姻的底線是兩個人坦誠無保留地互相信任,做不到這點,其他的一切如同泥潭上蓋房子。她說她也喜歡我,但看得出來,我心中有顧慮。”
“那賀先生你是不是真的有顧慮?”我沒問顧慮是啥,因為我知道顧慮是和華月在我夜店工作的經曆有關。以我的經驗,對這點完全不介意的男性基本上不存在,哪怕他們自己也曾尋花問柳過。東西方都一樣。
“是有的,”泰德誠懇地說,“通過這兩年的接觸,我確信她是個美好、上進又自愛的女孩。然而我有同事在十幾年前來東莞出過差,他說那裏的夜店小姐大部分都會出台,就算不出台的平時也少不了給客人摟摟抱抱、摸下大腿什麽的。這個念頭在我心裏趕走了又回來,揮之不去。華月那麽細心的女孩,當然能看出來。”
難得的不是她看出來,我在心裏說。很多女孩在這種情況下,看出來也假裝看不出來。華月好樣的!
“碰巧又要來中國出差,疫情後頭一回跨過大洋,這次的主題是娛樂服務業近十年的發展與變遷。華月向我推薦了你,她說你有頭腦、愛思考、且能說會道,會是個理想的采訪對象。同時也希望我能從你那裏側麵了解她的過去,算是公事私事一起辦了。”
說到這裏,泰德站起身,鄭重其事地對我說:“所以我必須感謝你,薛姨,你不是老師卻教會了我很多。這次的采訪不僅讓我超出預期地完成了工作,也解開了我心頭的結。”
原來是這麽回事!真相大白後我百感交集,站起身對泰德說:“不客氣賀先生,我也要謝謝你幫了華月的大忙。能遇上你是她命好,否則還不知道要吃多少苦。”
見泰德衝我伸出右手,我也結束性地伸手和他握手。沒料到他的左臂繼而繞到我背後,給了我一個熱烈的擁抱。
“薛姨,你說過曾經作為嵐珠的娘家人出席她的婚禮,你也是華月和我的娘家人。她父母暫時去不了美國,能請你明年去參加我們的婚禮嗎?費用由我倆來出。”
“這個、美國我可去不了,一句英語也不懂,”我手足無措地說,“但我真的為你們高興啊,祝願你們的日子越過越美滿!”
“謝謝薛姨,你來不了我們能理解,不過今晚的晚飯要找個好地方吃。早上那個電話是華月打來的,讓我問候你,並且替她好好請你吃一頓飯。”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