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上了中央公園
“做咩FBI?”我自嘲地說,“那件事讓我意識到自己幾斤幾兩,夜店這行終究是幹不長久的。剛好趕上疫情‘三年自然災害’,對我們這些非剛需的服務業來說打擊是致命的。街對麵紅火了二十多年的天津包子鋪關了門,老板夫婦搬回天津老家了。連家樂福那種大財團到現在也沒緩過勁來,貨架上的東西比疫情前少了一半。”
今天應當是采訪的最後一日。反正都混熟了,泰德打電話從樓下叫了兩個盒飯上來,我倆就在他的工作室匆匆吃了午飯。
“都是因為疫情?”泰德皺眉不解地問,“美國的餐飲業早就複蘇了。”
這個問題我決定不回答。疫情結束後街邊賣竹簽菠蘿和糯米糍荔枝的小商販都被趕走,這當中的道道我一個平頭百姓既不清楚,也不敢妄議。
“那薛姨現在做什麽生意?”
“我和老公搬來廣州,在暨南大學附近開了家奶茶店,”我舒心地說。
“為何是奶茶店?”泰德打趣地問,“賣手機、電玩不行嗎?而且薛姨你應當懂酒,怎麽不專門賣酒?”
關於賣什麽的問題,我老公家世代經商,自然是經過深思熟慮過的。“因為目前但凡能在網上買到的產品,實體店所受的衝擊都不可估量。比如手機,頭些年你的店隻要加盟移動、聯通那些大運營商,就能保證賺錢。現在不同了,網商們的價格都很透明,服務也到位,很多人寧願從網上購買。電玩、酒這些都是一樣的,實體店在價格上沒法同他們競爭。”
“可奶茶就必須有人親自做!”泰德恍然地用筆敲了下本子,“也就是說,還是要靠賣‘服務’。”
“對的,尤其是學生這個群體,更多的錢他們也拿不出來,奶茶還是買得起的。”所以我的店鋪自開業以來,每天下午都排著長隊。
泰德思考了一下,“那薛姨同原先的員工們還有聯係嗎?”
我搖了下頭,“她們都是外來打工的女孩子,四處漂泊,很快就失去聯係。隻有華月在出國前和我通過電話,她哥哥後來去紐約城市大學什麽皇後分校讀書,為她辦了探親簽證。雖然沒在電話裏明說,但我感覺她是不會再回來了。”
希望她還好吧,我在心裏說。我對那些逾期滯留美國的華人生活並不了解,但想來不會輕鬆,除了謀生之外還要時刻擔心自己的身份。“也不知她現在是否一切安好,”我添了句。
對麵的泰德雙手捂在筆記本上,頭低得有些僵硬。過了會兒收起筆記,抬手將桌上的錄音機關掉,對我說了三個字:“我知道。”
什麽?泰德這三個字立刻驅散了我午後的倦意。本以為采訪就快結束了,冷不丁炸了顆響雷。原來泰德早就認識華月,也就是說他這次采訪並非隨機找上的我,而是另有隱情?
“薛姨,原諒我沒有一上來就和你說實情,”泰德帶著真誠的歉意望著我,“這些天來我從你身上學到了好多,十分感激你知無不言、傾囊相授。現在不知你可願聽聽我這頭的故事?”
當然,我點頭,在椅子裏換了個坐姿。
“想必你也清楚,華月的哥哥雖然拿到獎學金去美國讀書,他們一家子都不寬裕,同在一個國家的哥哥沒法接濟妹妹。所以華月去到紐約後,先到新澤西一家華人農場主家做住家保姆。那家給的報酬還不賴,隻是孩子早產了兩個半月,白天黑夜地哭。華月雖是能吃苦的女孩,十來天後也扛不住了。”
這我同意,畢竟隻是個二十出頭的大姑娘。
“之後她去法拉盛一家美甲店做小工,當然是黑工了,每周隻休息星期日,那天她會去中央公園門口的街上賣畫。薛姨你可能不了解,中央公園附近有不少賣人像的藝人,通常都是畫些奧巴馬、川普、赫本之類的名人。我那天帶著兒子去玩……哦,我忘記說了,我離過婚,孩子我和前妻共同撫養,通常會在周末送來我這裏。”
原來是這樣,我大概能猜到接下來發生的事。
“……經過一個亞洲女孩的畫攤前,我隨意掃了眼她的畫,眼睛一亮。她畫的那些人物與別家不同,孔子我認得,還有些穿袍子穿軍裝的華人我不認得,剩下的像是普通中國民眾。當中有幅畫讓我印象十分深刻,是位五十歲上下的大媽,畫得生動傳神。大媽的臉上雖然寫著苦難,但眼睛裏閃爍著智慧與樂觀,嘴角抿得很堅強。於是我便駐足,用中文向她詢問畫中人,滿以為會是她的母親或姨媽誰的。你猜她是怎麽跟我說的?”
泰德說最後這話時,目光炯炯地注視著我。又一個驚雷在我頭頂炸響,難道畫的竟然是我?也就是說,我這張一輩子沒去過西方世界的老臉,也登上了紐約中央公園?
第20章 露水夫妻
“她說,”泰德藍灰色的眼睛裏閃動著水波,“這人叫薛姨,做過很多人的‘媽咪’。這個稱呼不是她的職業決定的,是因為她待那些年輕人都跟自己的孩子一樣。”
真的?我咬著嘴唇,華月不僅記得我的樣子,還在心裏把我當成長輩。不過華月這麽講,豈不是暴露了她自己在KTV做小姐的經曆?
泰德像是清楚我在想什麽,“華月從一開始就沒有對我隱瞞她的經曆,現在我明白了,那是因為她潔身自愛,問心無愧。我當時正在辦一個墨西哥移民專欄,本想拍張照片放上去,靈機一動,請她幫我畫個典型的墨西哥勞動人民像。她答應了,我倆約好下個星期交貨。然而等一周後我來她攤前取貨的時候……”
泰德說到這裏垂下目光,胸口像是囫圇吞了個粽子堵在那裏。“一見到她我就很驚訝,才幾天就變了個人,精神不振,眼窩深陷像嚴重缺覺。看到我來,她說抱歉她交不了貨,因為最近幾天晚上下班後都不敢回家。”
“出什麽事了?”我緊張地問。
據泰德說,大部分黑身份的華人住在法拉盛的一些固定社區。華月因為打黑工掙錢少,同另外三個無合法身份的華人租了一棟破爛的四臥室小樓。本來是三女一男,她和當中一個差不多年齡的女孩關係不錯。另外一男一女四十多歲的年紀,在國內都是有配偶孩子的,七八年沒回國了——因為非法逾居者一旦出了美國就不可能再拿到簽證。
那一男一女就在這裏“搭夥”過日子。意思就是沒有任何金錢和法律上的責任與約定,隻不過同為天涯淪落人,在寂寞的異鄉互相做個伴吧。據說這種現象在黑身份移民中挺普遍的,如果某天其中有一人的配偶或子女來美國,另一個就當什麽事都沒發生,不會泄密也不會糾纏。當然了——我在心裏暗忖——那些人的配偶在國內恐怕也不會閑著。
“本來住得好好的,”泰德接著說,“不久前另個女孩走了,搬進來一個三十來歲的壯漢,也是在當地的華人裝修隊裏做黑工。婚姻狀況不明,一來就看上了華月,非要跟她‘搭夥’。華月明確地拒絕了他,一點用都沒有。晚上下班後就無休止地騷擾她,華月嚇得一回家就躲進自己臥室,可總不能不吃喝不上廁所吧?
“隻要被他撞上就動手動腳,另倆男女本來也不是正經夫妻,都不想攬禍上身,裝看不見。晚上等那倆人睡著了,男人趴在她門上說些不堪入耳的話,還、還在她的廚具和漱口杯裏小便。最後她不得不把自己那套鍋碗瓢盆都收進臥室裏。”
“流氓啊!”我氣得一拍椅子扶手,差點把泰德的椅子打散架。“為什麽不報警?”
“他們都是沒身份的人,”泰德無奈地說,“平常開車都小心翼翼,就怕被警察捉到。聽到風就是雨,有些人連電話都不敢跟家人打,總覺得會被監聽。其實除非是大毒梟,誰有空監聽他們?紐約作為庇護城市,那裏的警察沒出事不會查身份的。我有個朋友就在警局,他說警察和移民局是獨立的,法律規定警察不能代替或幫助移民局執法。而且都知道黑下來的太多了,沒法管。即便這樣,除非是刑事大案,怕被遣返的恐懼讓這個群體受害後很少會選擇報警。”
“那、那為什麽不搬家呢?”
“合同還差三個月到期,華月辛苦攢了那點兒錢,不舍得拿來交違約金。於是隻能早出晚歸,覺都睡不好,更不用說畫畫了。”
這下輪到我著急了。“那可怎麽辦?賀先生你急死我了!”
泰德臉上露出靦腆的笑,“於是我提出,那天晚上我送她回家。”
我一怔,隨即想明白了。華月住的那地方估計幾十年都沒進來過體麵人。泰德身為紐約時報記者,一米八五的個子,西裝革履,親自把華月送回家,別人定會以為那是華月找的靠山,小流氓怎麽敢跟泰德這樣的人硬杠?活生生一出英雄救美啊!
“這還不算完,”泰德的眼中閃爍著頑皮,“我叫了外賣帶去華月的家,並打電話給警局那個朋友,說請你今晚來這個地址幫我一個忙。什麽都不要問、不要理,進客廳裏吃點東西、喝杯飲料就可以。朋友其實也心知肚明。”
“媽呀!”我忍不住叫出聲。作為一個局外人想象著當時的場景,我的頭發都快豎起來了,當事人還不嚇尿了?“後來呢?”
“兩天後,那個男人搬走了,”泰德欣慰地說。
注:做保姆、搭夥夫妻和性騷擾這些是真事改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