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同歸於盡
當晚回到家,老公同我說他大伯過世了。我倆相對無言地過了一個安靜的晚上,心裏想的卻不是大伯,而是兩年前“英勇就義”的大伯長子胡承業。那聲震徹全國的爆炸聲,時至今日還常在我倆耳邊回響。
我打電話給泰德,告訴他我要回番禺老家奔喪,一周內都無法接受他的采訪了。第二天上午,我和老公坐上廣州去番禺的大巴,一小時後在番禺下車,再乘出租車去化龍鎮明經村,於中午時分來到大伯家裏急忙搭建起來的靈堂。
看著黑底白字的“奠”字下那張栩栩如生的照片,照片裏的老人和活著時一樣,對誰都笑眯眯的,我和老公開始止不住地流眼淚。兩年前也是差不多擺設的靈堂,照片裏的男人比眼前這個要年輕、皮膚要黑,但眉眼十分相似。大伯早些年身體一直不錯,要不是兒子出事後每況愈下,肯定能長命百歲。
“胡承業,”泰德在他的筆記本上寫下這個名字,“也就是你先生的堂哥。你和他熟嗎?”
這是十天後我回廣州、在泰德的辦公室裏繼續采訪時,他問我的問題。這件事的發生地雖不在東莞,泰德說他也想了解一下。
“見麵不多。承業比我老公大六歲,最近幾年老是躲著人,因為他得了乙肝。”
聽老公說,胡承業是退伍兵,年輕時還參加過對越戰爭。退伍後老大不小了才娶媳婦,人長得黑,村裏人管他叫“黑、鬼善”(注:頭倆字連寫會被文學城屏蔽),聽綽號就知道是個好人。話不多,沒上過幾年學,卻畫得一手好國畫,我老公說是隨他爺爺。村裏常有人去他家求畫的,他出事後,他的畫也都成了高價作品。隻是大家想念他,沒人肯賣。
“能問一下,”泰德插嘴道,“明經村大約有多少人口?”
“三四千人?”我估摸著說,“地方可不小!東邊是汽車產業園,西邊快到廣澳高速了。”
“你大伯家經濟狀況怎麽樣?”泰德問。
“不是窮人,”我說,“我老公家都是會做生意的,大伯家有魚塘、有房地產。”
“那事件的起因是什麽?”
“起因是村裏那幾年在進行舊村改造,強行征地。頭一年的秋天,村委會和上海一個什麽公司簽了改造項目合同,80多億元的項目,總占地100多公頃,大部分都是村民自己的住宅和私人用地。”
“所以村民們不滿意?”
“關鍵是村長和村委會其他人把征地的好多錢貪了!拿承業家來說吧,有處房產,村裏硬說是違章建築給拆了。實際上呢,是有賠償金的,村長自己把賠償金吞了,同樣的事不止發生在他一家。承業領著村民們多次去村委會門口維權、拉橫幅,又去市裏麵告,沒用。”
“即便如此,”泰德手中的筆似乎不忍戳在紙上,“家裏不是還有別的生意嗎?也不用那麽……極端?”
我歎了口氣,“剛才我說過,他前些年得了乙肝,趕巧了這時候查出轉為肝癌。事發之前也沒和家裏人商量,誰會同意他這麽幹呢?上頭還有老父親老母親在。我猜啊,他當時心裏想的肯定是——自己反正活不了多久了,得為村民們出這口氣。畢竟改造項目才剛剛開始,現在不想辦法引起國家的重視,其後還不知道要發生多少悲劇。”
泰德點頭,“我知道漢語裏的說法,這叫‘為民請願’。”
“打過仗的老兵,自己會做炸藥。那天是周一,早上村委會例行開會,三層高的小樓,會議室在二樓。承業把炸彈綁在自己身上,進去後見正副村長、正副書記等十幾個村幹部都在。有人說,他拉線前死死地抱住了村長……”
我抬手抹了抹眼淚,平複了一會兒心情才能繼續說下去。
“到處是血跡,一片狼藉,天花板都被炸塌了。除他自己外當場還死了四個,傷者送去醫院後又死了兩個。救護車、消防車,還有成群的特警都來了,不讓記者進樓,隻能在外麵拍照。我大伯家過後一整年都被控製了,不許和村外麵來的人接觸。雖然爆炸事件震驚了全國,最後隻有不知誰偷著用手機錄下的一段視頻流出來,再現了樓裏的爆炸現場。”
說到這裏,我側頭望向窗外白花花的天。泰德低著頭,我倆之間有種沉重的默契。
“賀先生,正常人沒有不憎惡恐怖事件的,可你要是現在去明經村采訪一下,隨便抓幾個村民來問問,沒有人指責他。他不是邪教狂熱分子,一年前也沒跟任何人結過仇。鄉下人迷信,最忌諱‘死無全屍’,就算是絕症患者也沒人喜歡這種死法吧?如果、如果不是被逼得沒有辦法了……”
(注:文中的越戰老兵“黑、鬼善”、肝癌、自製炸藥等均為事實,父親過世與畫畫等是作者杜撰。)
第十二章 夜店心理學
“薛姨,能聊聊向客人推銷酒水的技巧嗎?你先前說過,無論什麽形式的夜店,賣酒才是利潤的主要來源。”
自采訪開始那天,我一直為各種節外生枝的話題自責,然而此刻終於觸及硬核,倒有些緊張起來。“同其他銷售行業一樣嘍,不難學,隻要放得下身段,多積累經驗總結教訓,用不了多久就上手了。真要問秘訣的話,其一就是要會誇人。”
“哦?”泰德一愣,晶瑩的目光離開筆記本,朝著我推進,“我以為是……誇酒。”
我老道地搖搖頭,“如果客人是去商店裏買酒,最重要的自然是誇酒。而客人來夜店的目的,通常都不是為了喝酒,否則他可以用十分之一的價錢買同樣的酒,自己在家裏喝嘛。當然客人們的動機也不盡相同,有的就是散心解悶,唱歌跳舞放鬆一下。有的是為了談生意或者和朋友聚聚,獨自寂寞的花錢來找陪酒小姐聊天。最終目的都是一個——來這裏尋開心,來提升自我感覺對不對?”
泰德點頭。
“所謂知己知彼,當你了解到客人的真實意圖後,你就明白怎麽才能讓他們花錢。當然誇人也要看人來誇,比方說來的是年輕女顧客,無論對方長得怎麽樣,使勁兒誇漂亮一定沒錯,千萬不要自作聰明去誇別的方麵。”
“啊?誇多了也不行?”泰德打趣地問。
我用厚實的手掌拍了下大腿,“遇到年輕的女孩,你誇人家氣質好、衣服得體、包包名貴,繞了一圈就是不誇人家漂亮,這實質上就是在罵人醜啊,賀先生!”
“嗬嗬,還有這種說法。”
“遇上少婦和中老年婦女,就不一樣了。這些客人通常已經嫁人,有老公有子女,首要的是誇對方富貴。比方說,‘太太你極有福相,一睇就好好命,現在或者將來肯定嫁得好嘍,要是有子女也都是有福之人。’對這一類群體,你不誇人家富貴,還死板地讚年輕漂亮,豈不是把人家同你這種吃青春飯的混為一談了嗎?”
泰德莞爾,“那要是男人呢?”
“男人就簡單些。無論年齡職業先統統假定為生意人,問大老板在哪裏做生意發財。如果對方自爆是坐辦公室的,就說‘我俗了,原來是個文化人。’‘哦哦,原來是要做國家領導!’長得好的,直接誇帥氣靚仔,長得不好的誇風度和氣場。”
“男女一起來的呢?”
“一起來的,尤其是情侶或者夫婦,切記要以女人為主,否則你就招人恨了。誇完客人後也不要急著推銷酒,要對客人的消費能力和消費意願有合適的估量。沒經驗的銷售員一上來就推薦高價酒,客人買吧,心疼,說不買又落得丟麵子,何必呢?不要忘記人家來夜店的目的是為開心的。無論貴賤,隻要能把酒水賣出去就是好幾倍的利潤,是吧?
“所以首先要詢問客人自己的意願,問問他想喝什麽。真正的有錢人不用你推薦,他自己就知道想喝什麽,對吧?客人猶豫不決的時候你可以給些提議,問香檳、葡萄酒、威士忌,還是啤酒?甚至可以直接問,他想要什麽價位的。很多時候就是從廉價啤酒開始,先把氣氛培養起來,等他進入狀態了興許就舍得花錢了。總之要讓人感到舒適沒有壓力,以後還會再來。”
“這些都屬於銷售心理學的範疇啊。”
“可不是嘛。你仔細看看,那些銷售業績好的,對客人都是一視同仁,絕不會勢利眼、隻盯著大錢看不起小錢。甚至可以說啊,那些事業成功的貴客們,他們平日也不缺別人的吹捧。恰恰是人生不怎麽如意的,才會希望從你這裏得到更多的尊重。這種客人的自尊心是很敏感的,一個聰明的銷售,會讓所有的顧客都如沐春風。”
“真長見識了!”泰德肯定地點著頭。思索了一下後,略微轉移話題,“薛姨你說過,你的夜店不涉及色情生意。要是碰上不文明,或者有非分之想的客人,你們都是怎麽應對的?”
我深吸一口氣,眼前浮現起一個高挑靚麗的身影。
“你知道我過去好多年是做家具生意的,對經營夜店其實是外行。遇到不守法的客人,趕走他們容易,怎麽樣和他們正常相處還能掙到錢,這裏麵的學問,比賣酒要深。在人員管理方麵,前麵提到的那個頭牌嵐珠,我讓她做人力資源部經理,是她一直在幫我管理。她甚至寫過一篇簡短的《夜店防狼指南》,發給每一個新來的員工看。”
===附圖:明經村維權橫幅(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