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欣明白雄是在調解自己和亞迪的矛盾。她傷心的情緒略略平複了一些。但同時她又覺得雄在淡化亞迪存在的問題。這讓她不禁有些心急。因為如果雄也認為亞迪不過是犯了一個小錯的話,他肯定就不會對亞迪施以嚴厲的教育的。但畢竟雄是社工,是專業人士。她不能左右雄的看法。她隻能極力地表明自己的想法。蘭欣忍耐著心中的焦慮,盡量地讓自己的聲調顯得平緩地說道:
“我當然知道男孩子和女孩子是很不一樣的。男孩子好動愛搗亂,平時喜歡打打鬧鬧。這些我都很明白。但這並不等於男孩子比女孩子享有更多的特權。因為將來當他們去到社會上,他們所要遵守行為規範和道德約束是同樣的。我們如果在他們青少年時期不嚴加約束的話,是害了他們的,對吧?”
蘭欣這話帶有挑戰的味道,她說完後自己都有些後悔,覺得太不客氣了。好在雄並沒有在意,他依然是麵帶微笑,讚同地點著頭道:“蘭女士,你說的很對。我們希望所有的孩子都遵守相同的道德規範。但我們可以使用靈活的方法來適應他們不同的個性特點。就好比說,每個人都可以去羅馬,你可以坐飛機去,可以坐船去,或者開車去,甚至走路去。是吧?”
雄的話很有道理,蘭欣聽了一下子無法反駁。但她仍然難以讚同。她思索著該如何回應。這時,一邊的亞迪正在從剛才的激動中逐漸冷靜下來。他對母親和雄的對話明顯不甚理解,於是插進來問說:“為什麽所有人都要去羅馬啊?我可不想去。”
亞迪這句無頭無腦的話卻啟發了蘭欣。她看看兒子,心裏越發地難過。她再看看雄,半是煩躁半是困惑地說道:“你看,他若是不願意遵守規則的話,就好比他連羅馬都不願意去,你怎麽才能靈活?怎麽才能適應他們呢?你們是政府,當然是要讓孩子來遵守政府立下的規則,而不是你們去適應他們的特點啊!”
雄像是被蘭欣的問題問住了。他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嘿嘿地保持著微笑,說道:“是啊,是啊,孩子們若是不願意,這正是我們遭遇到的難題啊。我們隻能保持信心,相信孩子們。他們最終是願意並且能夠遵守規則的。”
蘭欣剛剛平複一些的心情此時又變得焦躁起來。她實在是不明白雄的用意到底是什麽。他把自己叫來,就是為了聽聽亞迪的坦白嗎?這對改變亞迪有用嗎?若是沒用,她來的意義何在呢?若是有用,他能做些什麽呢?帶著懊惱的情緒,蘭欣毫不客氣地說道:“你們有信心,可是我沒有啊。亞迪是我的孩子。我擔心他誤入歧途啊!你們是政府部門,你們應該要采取措施去教育他嗬。你們怎麽能聽之任之呢?”
雄還沒來得及回答,一邊的亞迪再次插了進來,說:“什麽是歧途?我不想去羅馬就是歧途啊?我難道沒有選擇的自由嗎?為什麽你總是覺得我做了天大的錯事啊?”
亞迪的話讓蘭欣十分惱火,她忍不住朝著兒子用中文大聲說道:“你難道沒有做錯事嗎?你不覺得自己錯了嗎?你去吸毒!把烏茶弄丟了!這還不算做錯事嗎?”
蘭欣的這番話,像一把重錘,將亞迪一下子錘蔫了。他先是瞪圓了眼看著蘭欣,很快地,淚水充盈了他的雙眼。接著他收回了目光,垂下了頭。縮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蘭欣見到兒子這種狀態,心裏雖然略有些不忍,但她並不打算停止對亞迪的批評。之前她一直在回避正麵地批評和指責。此時她幹脆把話敞開來了說:“亞迪,你能夠承認錯誤,說明你是有自知之明的!媽媽希望你做一個勇敢的男子漢!不但勇於承認錯誤,還要勇於改正錯誤!有錯就改才是好孩子!媽媽希望你從今天開始,洗心革麵,向媽媽和雄做出一個保證!保證不再吸毒,不再和那些壞孩子來往。你隻有這樣,才對得起媽媽!也隻有這樣,才對得起烏茶!你想想,你要是知錯不改,仍然去吸毒,去打架,就算是我們把烏茶找回來了,不是還會丟了嗎?我相信,烏茶都不會喜歡你成為一個壞孩子的。”
當蘭欣提到烏茶時,亞迪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他胡亂地用手抹著自己的臉,扭著頭望向窗外,掩飾著自己內心的情緒。雄雖然聽不懂母子之間說了什麽,但他一直都在關注著亞迪的情緒。當看到亞迪流淚時,他朝蘭欣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停止說話。蘭欣知趣,同時覺得該說的話都說了,便適可而止地住了口。
房間裏突然間變得安靜下來,氣氛有些古怪。蘭欣感到胸口沉重得透不過氣來。她在椅子上挺直了腰,好讓自己可以呼吸得容易一些。雄卻似乎並沒有注意到空氣裏的靜默。他默默地看著亞迪,像是在研究一樣東西那樣地仔細。
三個人就這麽靜靜地坐著。房間裏隻有牆上時鍾的滴答聲。
過了好一會兒,亞迪像是從睡夢中驚醒一般回過神來。他伸手從桌上的紙巾盒裏拽了幾張紙巾,誇張和大聲地擤了擤鼻涕。又草草地在他的臉上和手上抹了抹。然後他誰也不看,沒頭沒腦地悶聲說道:“怎樣才能把烏茶找回來呢?”
蘭欣想不到自己說了這麽半天,兒子還是不肯下一個保證。她心裏發急,正想追問亞迪到底可不可以保證。雄卻先開了口。他說:“亞迪,我雖然不知道你媽媽剛才說了什麽,但我相信她是一個愛你的好媽媽。你有這樣一個媽媽,是幸運的事情。”
蘭欣沒有想到雄把話題轉到了自己身上。他說的那麽誠懇。從來沒有人對自己說過如此暖心的話語。蘭欣頓時從剛才的焦躁轉為此時的感動。她感到自己的眼睛一陣濕熱。蘭欣忍不住偷偷地抹去眼角的一滴淚水。
蘭欣原本以為亞迪不會理會雄說的這句話,令她感到意外的是,亞迪聽了雄的話後,先是不住地點頭,然後他站了起來,走向蘭欣,語調低沉但清晰地說道:“謝謝你,媽媽。”說著,他主動地擁抱了一下蘭欣。
蘭欣的心防被兒子的這一舉動瞬時間破防了。她根本來不及伸手和亞迪擁抱,因為她已是滿臉的淚水。蘭欣手忙腳亂地揩抹著臉上如破堤洪水般傾斜而下的淚水,嘴角邊卻咧開了欣慰的笑容。她那帶著淚水的笑容讓亞迪也忍不住笑起來,說:“媽,你看上去好奇怪噢。”
蘭欣抹著眼淚,微笑中略帶著酸楚說道:“謝謝你,亞迪。媽媽從來沒有聽到你說謝謝。今天是第一次。媽媽好感慨。”她轉過頭來,對著雄說道:“我要謝謝你,雄先生。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你是唯一的一個。當一個單親媽媽太不容易了。謝謝你的理解。”
此次的談話,蘭欣雖然最終也沒能得到她想要的、兒子的不再吸毒和不再見文森特的保證。但不知為何,蘭欣對兒子的信心明顯比以前增加了。她自己也難以理解,為什麽突然就和亞迪達成了和解,為什麽自己心中的壓力突然就減輕了許多?明明兒子什麽保證都沒有做出,也沒有聽到雄告訴亞迪什麽振聾發聵的人生大道理。但那個壓抑著自己的、關於亞迪的沉重心結,仿佛在突然之間就解除了。
在開車回家的路上,蘭欣還在不斷地回想著剛才的經曆。亞迪在一旁說了好些話,蘭欣都沒有聽進去。直到亞迪大喊了一聲,說:“到底好不好嘛?你怎麽不說話呢?”
蘭欣這才一下子回過神來。她收回腦子裏有如萬馬奔騰的思緒,把住了方向盤,定神問道:“什麽事情好不好?你想要做什麽啊?”
“我是說,如果我們找到了烏茶,我們慶祝一下好不好?”亞迪眼睛看著車子前方不斷往來的車流,出神地說道。他的語氣平穩兼且平靜。
蘭欣歎了口氣,傷感地說道:“要是能找到烏茶?那當然好。我恐怕我們再也找不回來烏茶了。”
“我有信心。我們一定可以找到烏茶的!烏茶是我們家的,誰也不能偷走烏茶!”亞迪揮著拳頭,咬著牙大聲說道。他見蘭欣沒有回應,又轉了一個話題,說:“媽,要是烏茶找到了,你說我們該怎麽慶祝呢?”
蘭欣感到亞迪是在刻意地尋找話題和自己聊天。蘭欣心裏生出一些慰籍。她隱約地覺得從前那個懂事體貼的兒子又回來了。她讚許地歪過頭去看了眼兒子,說道:“你有什麽想法嗎?說出來聽聽。”
亞迪有些不好意思地瞥了一眼蘭欣。嘴裏嘟囔了兩句什麽。然後突然大聲說道:“要是我們把烏茶找回來了,我們也讓爸爸回來好嗎?”
聽了兒子這話,蘭欣心裏一驚。腳下正踩著的刹車一鬆,車子直直地向前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