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回家，從壁櫥裏抱出來一個大紙盒，在裏麵翻找小學老師的地址，說又到了給老師朋友寫聖誕卡的季節了。看看她那一大盒子裏麵塞滿了不同時期收到的卡片和信件，我不由得會心一笑：我們一家子，還真的都喜歡寫信呢。
我有兩個大盒子，塞滿了信。其中一個是我從北京家裏運到美國的。裏麵的信件基本上是從我上初中開始到大學期間收到的。當年考上了一個不在家旁邊的初中，和大多數小學同學不在一個學校，於是就開始和小學同學通信。那時候才十三歲，就住校，開始的時候真的挺想家的。每次收到舊時好友的信，心裏就開心一陣子。記得當年雖然每周都會回家，但媽媽還是時不時地給我寫信。內容包羅萬象，有描述小貓的調皮，有講如何給兔子做人工呼吸，有介紹她讀到的好書，有描述他們吃的好東西。那時候的信紙都特別薄，估計是為了省郵資吧？拿在手裏，信紙會發出來脆弱的聲響，一如少年的我，有那麽一點點脆弱的情緒。
高中的時候，小學同學已經不怎麽寫信了，取而代之的是寒暑假裏，高中好友之間的鴻雁傳書。閨蜜間的體己話有的連電話裏都不好講，卻可以白紙黑字地宣泄在紙上，如今看看，不甚莞爾。很多信被我們折疊成了不同俏皮的形狀：有複雜的三角疊插，有小鳥，有花朵...... 都是一片少女心。
大學時，高中好友天各一方，自然還是信件不斷。涉及的內容從生活小事逐漸轉向感情谘詢排解。不少閨蜜之間尖酸刻薄地調侃男生的文字，現在看看，覺得當年有點“殘酷”呢。翻翻舊信，可以看到不少八卦往事和少年少女的情竇初開。有的靦腆試探，有的信誓旦旦，有的直抒胸臆......但是現在回頭看看，都不是愛情。當年的假裝不明白，當年的言辭拒絕，當年的暗示推辭，都還挺冷靜的。“不能接受，但是要尊重。”這是曾經寫給閨蜜的忠告。回頭看看，還算成熟吧。
那時候還收到過好幾封來自哥哥的信。他大學畢業去遠方工作，給我這個小妹妹寫了不少“經驗之談”，有關於學業，關於社團，關於感情和職業方向的。他也介紹了很多陌生城市的生活，為我後來的選擇打開了一扇窗。
畢業之後我也到遠方工作了。父母和朋友的來信是治愈我思鄉的良藥。再後來，遇見了我的先生，我們之間相隔千山萬水，成就了另外一大盒的信件。前幾天我拿出來翻看，居然看到很多不同的稱謂，也看到他抱怨郵局工作效率差，讓我的信晚了幾天才收到......我們倆在一起之後，就把彼此的信件放在了一起。對比著看，十分有趣。其中有一次，我們是在討論理想的晚年生活是怎樣的。討論的結果是：他在院子裏忙碌，我坐在樹下讀書或者寫故事。如今發現，目標提早實現了。
我們說，等有空，把信件整理一下，百年之後傳給孩子，看看當年父母愛情。女兒笑著說，一定好好學中文。
來美國之後，父母的信，朋友的信，甚至是大學老師的信也有不少。有了女兒以後，姥姥姥爺還特別給她寫信，裏麵有讚賞，有囑托，也有好多好多“隔輩親”。告訴女兒在北京發現了什麽好玩的去處，好吃的東西，還有給她買的玩具衣服。姥爺姥姥的文字裏，怎一個“寵”字了得。
還有一個小盒子，裏麵是女兒寫給我們的信。在她參加初中和高中retreat的時候，孩子們都給家長寫信，家長也給他們寫。我記得最後一次，正趕上她十八歲生日。我寫了一封，大意是我們在過去的十八年裏，從她身上學會的東西。她爸爸也寫了一封，放了十八張照片，看圖說話，回顧和女兒十八年的緣分。女兒說，把她給看哭了。
女兒上大學之後，雖然離家不遠，我們還沒少通信。有時候是卡片上的幾個字，有時候卻是長篇大論。有一封信我覺得女兒寫得特別好，心裏很開心她的中文沒忘記。結果讀到最後，看到一行小字：credit to Google Translate 。讓我笑出了聲。
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女兒的信，是去年她大學畢業，從家裏搬到她租的小公寓，正式開始獨立生活的那天早上留給我們的。那天她吃好早飯開車上路，我們發現餐桌上的信，寫著：等我走了再讀。這封以英文寫的信感情豐沛，用詞真摯，讀的我眼淚汪汪。
“Dear 爸爸和媽媽：
This is not a goodbye , but this is a thank you.” 她的信這樣開頭。信裏麵描述了她感知的家庭溫暖，感激我們一直以來對她的關愛和支持，分享她對於家庭的認知，祝願我們在沒有她在身邊的日子裏能夠麵對生活變化的挑戰，耐心地發現其中的樂趣。
這一封信，宣告了她的成長，也好像是拍了拍我們的肩膀說：作為父母，幹得不錯。
還有好多卡片，上麵也寫得密密麻麻的。其中大學的時候我收到過的一張卡片最為特別：文字普通，看似聊天，但每個字都是單獨刻出來再貼上去的（當時過了很久才發現裏麵的玄機）。如今，有好多字都已經脫落了，就像過去的歲月裏無法接受的感情，不得不麵臨的選擇，無處安放的思念和兩心相印的誓言......隨著時光，漸漸淡去。好在我有信為證，它們都曾經發生過，我的人生不是一片空白。
讓我最為動容的一張卡片，是父親在我們新婚的時候送的：“是良緣，越過千山萬水；若相愛，何須青梅竹馬。”父親已經離開我們好幾年了，但是他的字，他的祝福卻永遠陪伴左右。
那些年，我們真的寫了很多信。經年累月，如今墨跡變了色，紙張翻了黃，但是，有信為證，我最在乎的人，最珍惜的感情，都好好地護在我左右，一路滋養著我，提醒著我，值得用生命來回報。
那些年，和未來的一年又一年，我們寫過和將要寫的信，是多麽大的一筆財富啊。抱著舊文字，想想老日子；也抱著對未來的幻想和期許。以往的傷心雖然不能遺忘，未來也不一定一路坦途，但是，還是會寫信吧？也許是在紙上，也許是在短信中，也許是早上煎雞蛋，看見蛋黃上的一絲蛋白，忽然形成了一個心形，或者是桌子上一枝帶著露珠的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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