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反腐勇士與禁毒母親
穀成業顯然是見過這家人的,叫秘書領那一老一少去他辦公室等候。穀同我遠遠跟在後方,邊走邊小聲向我概述了整件事情的經過。出乎我意料的是,死的並非夜總會的工作人員。
“這個王大姐的女兒小伊也是命不好,去年離婚後,一個人去新加坡打工,把三歲的孩子交給王大姐帶著。今年初小伊跟著新男友來我們這裏參加聚會,包房的人準備了冰毒和K粉,這個我們酒店的攝像都有記錄。小伊她拗不過同伴們的慫恿,嚐試吸毒,結果沒多久就抽搐並昏迷。”
我點點頭,這個女人真是遇人不淑。“客人吸毒固然不能算你們夜店的錯,不過王大姐剛才也說了,是你們沒能給及時送去醫院才把她女兒給耽誤了。”
“這你有所不知,”穀成業無奈地說,“我隻是這家店的法人代表,股東是劉誌庚的外甥女婿,他自己懶得經營,已經把店給外包出去。出了這件命案後我幾次找承包方談,讓他們給個說法,不僅不理我,現在還欠著300多萬的承包費沒給。”
說話間進了辦公室室,穀成業讓秘書去取來一瓶汽水,並吩咐暫時不許人打擾。將門從裏麵鎖好,穀成業請我和兩個受害人家屬入座。
“我也不瞞你們,這份工我是做夠了。劉家人這些年在咱們東莞作威作福,大搞‘騰籠換鳥’,東莞有數不清的企業被他害死,不是隻有我,大家都在想著怎麽舉報他。我有工作便利,現在還沒辭職就是在抓緊收集第一手資料。”
穀成業的這番話倒是出乎我意料,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官商警察地頭蛇,這幫人都是一夥的,他不要命了?“聽說姓劉的再過兩三個月又要高升了,去省裏做副省長,”我提醒他。
剛剛在門口嚎啕大哭的小女孩喝上汽水後止住眼淚,好奇地望著辦公室裏的擺設。穀從書桌抽屜裏摸出一盒彈珠,給這個沒娘疼也沒爹養的小女孩玩。“這是我女兒小時候來這裏玩的。現在她長大了,不愛來了。”
穀成業望著小女孩的眼神很是複雜,接著先前的話頭對我說:“我唔驚!總要有人出頭,我願意打響這第一槍。他現在有人護著不假,時局動蕩,指不定哪一天他的保護傘沒了,我舉報的信息就會被上頭重視起來。我這輩子一眼望到頭了,掙大錢、撞大運都和我無關,要是能做成這一件事,將來子孫們提到我時也算有個亮點,對吧?”
真的嗎?我今天是初次結識這個穀成業,但不知為何,我選擇相信他。“可要小心!”我叮囑他。
“謝謝你,穀先生,”王大姐伸手抹去浮腫麵容上的兩行清淚,“我們來這兒真不是鬧事的。你也知道,出事的第二天我就從長春趕過來了,你們這裏的東城派出所當時告訴我,已經立案調查。現在半年多過去了,都有錄像在那兒,派出所還是拖著不結案,小伊在他們那裏凍著沒法下葬。你說我公婆都九十多歲的人了,為這事愁得吃不下飯。”
我考慮了一下,對劉大姐說:“我有個客戶在廣州日報做編輯,你要是不介意的話,讓他找人來采訪你一下。這事一旦登了報紙,派出所就不能再置之不理。”
“這是個好辦法,”穀成業表示讚同。
“那就謝謝你了,大妹子。你們都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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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穀成業後來舉報了嗎?”泰德問。
我被他的問話拉回現實,看了眼牆上的鍾表,快到下午三點了。“我是不是扯遠了?”我不確定地問。
這個采訪原本計劃兩天完成,以我那家夜店的生意為主。到現在還沒說到正題,看來兩天的時間都不夠用。
“不不,”泰德正色地說,“你講的這些故事都很好,不必擔心跑題,想聊什麽就聊什麽。”
“穀成業是真正的勇士,”我一字一頓地說,“網上實名舉報,還公開了自己的手機號。結果就和他預測的一樣,兩三年後梁耀輝被抓,足足審了28個月才定刑。劉誌庚在同年被判刑,兩人都是無期。”
“那可真是大快人心!劉那些作威作福的家人呢,有判刑的嗎?”
我嗤笑一聲,“早就移民國外了,劉被抓的時候是‘裸官’。”
泰德聽得搖頭,“那看來是預備著自己無法善終,既然如此還不知道收斂?”
這叫犧牲我一個,幸福全家人,我在心裏說,你們鬼佬不懂的啦!
“王大姐後來如何?”泰德又問,“是不是安葬了女兒後,帶著外孫女回老家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賀先生,你多半想象不到,這位王大姐不僅沒回老家,還把房子賣了,同丈夫的妹妹一起行走於全國各大城市,搞禁毒宣傳。連穀成業都加入了她的禁毒隊伍。”
“啊?”泰德手中的筆跌落到地上,看得我直想笑。
“據說他們的第一站是貴族王朝所在地的東城區,結果宣傳車當天就被另一輛車撞壞了。三天後穀成業外出吃飯,街上又衝過來一輛金色小轎車把他給撞了,肇事者停都沒停就跑了。”
“他這是被報複了。”
“可不是嘛!明白過來後馬上讓隨行人員都關掉手機,一夥人連夜趕往湖南長沙,穀成業在湖南宣傳禁毒的時候是坐著輪椅的!我那時也沒同他們有聯係了,是後來在網上讀了長沙晚報的報道才知曉。”
泰德躬身去撿他的筆,抓了三次才拾起來,看得出他心潮澎湃。“這我可、這真是……沒想到還真有這樣的人。若不是親耳聽你說,編故事的都不敢這麽編。”
第六章 深廣後花園
聊到下午三點半,我離開泰德的工作室。我雖然經商多年,算是能說會道的,幾個小時下來嗓子也還是有些吃不消。吃晚飯時跟老公說了采訪的事,老公是個話不多的老實生意人,建議我把想說的內容列個提綱,免得講著講著就跑偏了,我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紐約……華月後來是不是去了紐約?”飯後,老公問了句。
對,華月,我想,華月的故事可不要忘記同泰德講。
第二天上午,我精神飽滿地來到泰德工作室。果然,有了計劃就是不同,走起路來都底氣十足的。這回我沒有東拉西扯,上來就講我的夜店生意。
“經過了2014年前後的整頓,我們東莞‘性都’的名稱不複存在。晚上比原先安靜了好多,不像早些年,夜裏滿馬路都是ABS的車牌。”
“A我知道,”泰德搶答道,他今天換了套深灰色暗條紋的休閑西裝,大概是和我熟了,舉止沒有昨天那麽拘謹。“是廣州,粵A。”
“對,B是深圳,東莞自己是S。想當初,東莞五星酒店的密度是妥妥的全國第一,世界都能擠進前十,人稱深廣後花園。據估計,有超過30萬的女人在從事性行業。整頓之後,這些年輕女人的再就業成了問題。”
泰德點頭。
我接著說:“昨天我也提過,劉誌庚家族在任期間,把東莞正常的國企和民營都霍霍得不輕。這些女人失業後,有的確實從良了,回家具店、玩具店工作。還有的卻是從高檔夜總會頭牌淪為地下工作者,無論工作條件和人身安全都比原來降了幾個檔次。所以我從那個老姐妹手裏接過她的KTV店後,決定繼續做這一行,為那些失業女工提供工作機會。但我們是合法經營,她們隻是來店裏上班,陪唱歌啊,賣酒水什麽的,不做‘出鍾’等服務。”
“我其實一直都想問,”泰德目光低垂地望著手中的筆記,“整個珠三角有那麽多家工廠,原先那些女人為什麽不去找份正經工作?”
“有多個原因,”我說,“辛苦又掙錢少,確實是主因。比如玩具廠,工作時間長不說,有好多廠家不在意員工的健康,中毒事件常有發生。相比之下,在夜店工作來錢快,那些女孩子也很少有人打算幹一輩子的,就是想在短暫的幾年青春裏掙足了錢,可以一下子跳出這個階層,接下來或者嫁人或者自己做點小買賣。”
頓了頓,我又說:“除此之外,還有個尊嚴問題。”
“尊嚴?”泰德不解地望著我。我知道他心裏想什麽,也許他認為做三陪小姐就是最沒尊嚴的工作,事實遠非如此。
“我舉個例子吧,在我接手這家店前,有個叫嵐珠的女孩就在那裏工作了。她剛來東莞的時候在一家製衣廠工作,因為人長得高挑漂亮,上至老板下至小工頭,誰都想從她身上揩油,揩不到就給她穿小鞋。某次老板帶她出去談生意吃飯,對方的老板明確表示當晚想帶她走,她不同意,回頭就被解雇了。後來在沃爾瑪找到工作,沃爾瑪是你們美國的,算正經大企業了吧?”
泰德點頭表示肯定。
“她們那家分店有三層,每層的十幾個女員工,一周兩次要麽清晨要麽午後,在店裏站成一排,被一個矮個子湖南來的男組長劈頭蓋臉地訓。不是躲在後台啊,有時就是當著顧客的麵。”
“為什麽?犯什麽錯了嗎?”
“根源是因為實體店受網購衝擊太大,店裏的利潤不如往年,”我邊說邊想,怎麽又跑題了?可我沒法不跑題啊,現代社會是張網,什麽跟什麽都是有聯係的。
“那又不是她們的錯,”泰德鳴不平地說。
“是不是你的錯都要受著!現如今作為店員不是賣東西就行了,見顧客一個人在那裏看貨架,你要主動走過去,問對方想要看些什麽樣的商品啊?有沒有問題要問啊?幫著對方拿主意。態度要友好客氣,目的是多賣出商品,但同時還不能惹毛了顧客,不能讓他們感到壓力。有的時候必須站到顧客的立場上去考慮,不能一味推銷貴的東西,否則人家以後就不愛來了呀!”
說到這裏,我直指人心地望著泰德的眼睛,“做得不好,東西賣得不夠多,你就像條狗一樣被組長罵。賀先生你說說,這比在我們夜店裏賣酒能強到哪裏去?賣酒掙的錢,好歹是那些店員的幾倍呢!”
===附圖:王大姐在街頭宣傳禁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