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禁書記
“所以,這位梁太子是東莞色情業猖獗的首因?”賀泰德止住笑後,問。
我從牙縫裏吸進一口氣,“怎麽說呢?全國那麽多個城市,要是把他擱到別的地方,也未必能搞出多大動靜。”
“哦?這是為什麽?”
“沒有哪個女孩天生願意幹這個的呀!要是百姓都能安居樂業,社會上其他行業錚錚向榮,東莞那些年的GDP就不可能都是靠黃色產業支撐。這當中還有個叫劉誌庚的官員,在太子輝麵前自稱小弟的。”
“也是東莞人?”
“廣東興寧人,在深圳開始的仕途,來東莞後做上書記和市長,直到後來升任副省長。外號多如牛毛,什麽東莞一哥、三禁書記,劉治摩牛魔王,說的都是他。這個人,才是導致東莞各行各業衰敗、民不聊生的罪魁禍首。”
“他都幹過什麽壞事?讓我猜猜,貪汙肯定是少不了的。”
嗯,一想起劉誌庚的那些劣跡,連我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有道是家醜不可外揚,別讓人家鬼佬以為咱們的官員個個如此。我跟他說這些,不算賣國賊吧?
“賀先生,我先說下啊,我講的可都是特例,我們大部分國人沒那麽壞。”
泰德笑著表示理解,“作為一個記者,我整天接觸的不是災難就是犯罪,也要不時提醒自己,生活中更多的是平凡美好。至於我們西方的政客們,也許貪汙輕一些,在其他方麵或許更壞。”
瞧瞧,多有教養的一個人,我在心裏感歎。“貪自然是沒少貪,法院判刑時說他受賄九千萬,坊間流傳總共貪了900個億,你信嗎?比八國聯軍從中國勒索的賠款還多,嗬嗬……”說到後來我忽然意識到,泰德也是“鬼佬”,八國聯軍裏有美國吧?我文化程度不高,不是很確定。
還好他並未露出在意的神色,隻是搖著頭說:“我不信,900個億?這也太誇張了。”
那你們美國人可真是貧限想了,我在心裏說。“應該差不了太多。光銀行存款加起來就300多億,還有500億的債券,300多處房產,汽車60多輛,你算算?”
泰德俏皮地吐了下舌頭。“那所謂的三禁又是怎麽回事?”
“是說他當年在東莞做書記和市長的時候,禁豬、禁人、禁摩托車。禁豬好理解,就是不讓人家養豬嘍,宣稱為了改善城市環境。”
“是不讓居民們在家養豬嗎?”泰德皺著眉問,“這在美國好多地方也不可以。”
“不是啊,是全麵禁止養豬,連大型養豬場都要被查封,罪名是對環境汙染太大。你想光東莞人自己每年就要消耗幾百萬頭豬,這不是作孽嗎?我們不同於北上廣,早些年就是一個個村鎮,好多人靠飼養為生的。我老公他二舅在厚街鎮開養豬場二十幾年,禁豬之後一大家人被迫賣了祖屋搬去肇慶,從零開始。”
“那麽禁人是指?”
“驅逐低端人口,通過提高房租讓沒產業的窮人住不起。關於這頭兩條,還算褒貶不一,最民怨沸騰的是禁摩托車。借口是為杜絕飛車黨,問題是我們東莞位於珠江口邊,好幾個鎮曆來是靠漁業生存的。之前才有不少漁民被政府拉著上了岸,這些人啊,他們不會做別的,相當一部分就是靠開摩托載客為生的。你現在突然不讓人家開了,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家怎麽活?”
泰德正要接話,像是想起了什麽,看了眼藏在藍色西裝和白襯衣袖口裏的手表。我在心裏頭說,泰德這人就算不當記者,給名牌時裝做模特也不會差。
“看我,差點忘了,已經到午餐時間。薛姨你辛苦了,過去兩條街有家酒店還不錯,我請你吃飯如何?”
“唔使去酒樓,”我站起身,腰確實有些酸。“我看你們樓下就有幾家粥粉麵店,我這人好對付。”
同泰德出了工作間,乘電梯下樓。關在小屋裏談了一上午,乍到人來車往的街道上還有些不習慣。
我倆去馬路對麵的豐記食坊找了張小桌子坐下。我點了份炒牛河,其實我還想要份牛三星湯,我胃口一向不錯,要麽人長得壯實呢?不過看泰德那麽人高馬大的男人,居然隻要了一小碗餛飩,想想還是算了。
“光吃牛河會不會渴?”他問,就像我肚裏的蛔蟲,“這裏的牛三星不錯,要不要來一份?”
“那我就不客氣了……你怎麽吃這麽少?”
泰德說他習慣了,他在紐約的同事們中午吃得都很少,巴掌大的小飯盒裏裝點兒意麵就打發了,真是不可思議。
“我最喜歡這份工作的地方,”等菜的時候泰德說,“就是能有機會四處跑,品嚐世界各地的特色美食。薛姨你都去過哪些地方?”
“我?去過廣西、香港,還有新馬泰。不多,但算好的了,我們廣東女人其實比全國大部分地區要傳統,我番禺老家有不少長輩一輩子沒出過省,能想象嗎?”
說到女人,也就自然而然地繼續剛才的話題。“這個劉誌庚可不是一個人作孽,他家七大姑八大姨把持了東莞市的各行各業。不說別的,賣給我那家KTV的老姐妹曾告訴我,有天早上忽然接到店裏打來的電話,說被暫停營業,因為店裏的消防設施不夠格,沒能通過檢查。”
第四章 貴族王朝夜總會
“是因為部分消防設施太老舊,需要更換嗎?”泰德問。
“當時我的姐妹也是這麽想的啊。頭年的消防年檢都過了,應當就是些簡單的維護問題。於是花錢請了一家消防安全公司,把滅火設施、電氣防火什麽的都過了一遍,該換的器件換新。結果再次請消防科的人來檢查,還是沒能拿到新一年的許可證,具體什麽原因也不告訴你。”
這時服務員把菜端上來,我倆邊吃邊談。
“沒證就不能營業,一拖大半個月過去了。後來還是從一個同行那裏得知,目前掌控本市娛樂場所消防許可證的是劉誌庚的夫人。這個姓鄭的女人自己剛開了家消防安全公司,你必須找她的公司來做,才能拿到許可證。”
“嗬,這是典型的COI呀!”泰德說完,似乎意識到我可能不明白COI的含義。確實,這種三個字母的簡稱,我也就知道個GDP。
“就是利益衝突的意思,”他說,“那他家人這樣明目張膽地亂搞,沒人舉報嗎?”
“有人舉報,”我說,同時在心裏快速地盤算著。
舉報是一早就存在了,但能否奏效,取決於高層政治派係間的鬥爭。劉誌庚是江派重要人物張德江一手提拔的,據說有人在背後用清末太監總管“小德張”來稱呼張德江,而曾慶紅這個江派二號領導人的雅號是“慶親王”。當年曾慶紅來東莞的時候,都是劉誌庚鞍前馬後地伺候。總之,若是沒有江派的倒台,就算有人舉報,劉誌庚和梁耀輝的地位也動不了。
然而這些事我應該告訴泰德嗎?我隻是個還在辛苦謀生的小屁民,這些國家大事,是我這種人能隨便同外國記者講的嗎?還是算了吧,就聊一聊和舉報相關的那些往事。所謂的高層爭鬥也不是什麽機密,他可以從別的渠道了解,但那就是他的事與我無關了。
“有人實名舉報,是貴族王朝夜總會的法人,叫穀成業。這個人我見過一次,那時我還在做家具生意,被叫過去的原因是給他們新增的貴賓室訂做一套家具。沒想到,就被牽扯進了一樁命案。”
接下來的事不好在飯店裏講,我倆吃完飯後回寫字樓裏坐下,泰德重啟他的錄音機,聽我回憶了那天傍晚發生的事。
貴族王朝夜總會,前身叫新世紀佰金翰,老板是劉誌庚的外甥女婿。那是2011年九月初的一天下午,天氣十分悶熱。我應邀來到夜總會門口,同保安說明來意後,被一個女職員領進大廳。說實話,這個貴族王朝的門麵真是夠土!外牆都是明黃色,大門頂部一塊巨大的綠色照片,上寫“貴族王朝”四個金字。
我進去看過房間後,女職員帶我去見穀成業,報了個估價。穀成業是典型的廣東生意人,留著短到不能再短的寸頭,身材幹瘦,氣質比不上北方大漢,然而脾氣好,不愛虛榮,說話實在不油滑。聽我談了下構思和價格,表示可行,要我回去後將設計圖做好再發過來。
等我從大門口出來,發現外麵剛下過一場雨。廣東的雨就是這樣,大晴天地說來就來,到你家門口一通肆虐。等你出門時它影兒都沒了,隻剩大地不斷向上蒸騰的熱氣,由幹熱轉為濕熱,比下雨前還讓人難受。
門口站著個六十歲上下的婦人,短發,穿著件隨處可見的藍格子大媽短袖衫,麵色浮腫疲憊,手裏領著個三歲左右的小女孩。女孩長得秀氣,隻是手臉有些髒,顯然中午吃過飯後沒洗。
“跟你們說過好幾回了,”剛才同我和顏悅色的男保安衝婦人吼道,“不要再來,來了也沒用!想訛錢是吧?想訛錢是吧?知道這家店是誰開的嗎?不服你們就去告,告到省裏,告到中央也沒用,到處都是我們的人。要怪就怪你自己沒管好女兒……”
“沒想著訛誰的錢,”婦人用手抹眼睛,一口東北口音,“我閨女的屍體在停屍房凍了200天了,你們不肯負責,公安局不結案,這麽下去什麽時候是個頭?當初她昏過去的時候你們為什麽不肯送醫院?就是一條狗病了,也不能扔到馬路邊不管啊,一開始就送醫院她也不至於死。現在剩這麽一個外孫女給我帶著,整天問我媽媽去哪兒了,我怎麽說……”
一旁的小女孩先前一直仰著頭,不明就裏地望望這個,瞅瞅那個,忽然間嚎啕大哭起來。
保安急了,“馬上就天黑了,我們要開始上班,你們這麽個鬧法是想把客人都嚇走是吧?走走、快走……”拉著婦人的胳膊將二人往馬路邊扯。
“咪住!”我走過去堵到保安麵前,“有理你講理,沒理你認栽,對老人孩子耍橫,回家你有臉見自己的母親孩子嗎?我知道你做不了主,去把穀成業給我叫出來!”
也許是因為我長得壯,也許是嗓門大、氣勢足,頗有朝陽大媽的風範。保安瞅了我一會兒後,也沒吭聲,轉身入內去找穀成業。
===附圖:劉誌庚真人(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