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紐約時報的采訪
“請先自我介紹一下,”賀泰德用他那對藍灰色的眼睛注視著我,操著一口標準普通話,讓人很難相信此人是土生土長的美國人,隻是偶爾來中國住上個把月。
“我叫薛姨,”我在單人沙發椅中坐直,“不是我害怕暴露身份,我開的可是合法夜店。無論男女老少包括我老公都這麽叫我,好多年了,現在聽到自己的全名像是在法院等待宣判。”
“沒問題,”泰德優雅地笑了笑,“能不能先講講,你在東莞做夜店生意前是從事什麽行業的?”
講真,答應做這次采訪,大半是因為坐在我對麵的這個紐約時報記者——泰德這個人。四十上下的年紀,身材沒有一絲中年發福的痕跡。深藍色西裝剪裁得體但不炫富,係得一絲不苟的襯衣紐扣既是敬業也是對被采訪者的尊敬。帥哥我見得多了,不要以為我們這種地方的客人都是色眯眯的油膩大叔。你嘅生意做得越高端,客人的素質都會跟著提高,剛猛陰柔文質彬彬道貌岸然的都有。
但對麵這位泰德不同。這個“鬼佬”身上有種打動人的氣質,我想——我自己讀書不多——我想那源自他對底層大眾發自內心的一種人文關懷。雖然差了好幾個階層,卻並不給人居高臨下的優越感。要不是這樣,我也不會同意接受采訪。
此刻我們是在廣州荔灣區一座高層寫字樓裏,算是泰德在中國辦公時的主要落腳點。房間裏家具不多,除了桌椅櫥櫃還有幾盞傘狀的攝影燈,都同攝像機一起被推到角落裏。我說了,請不要錄像,不是怕人見到我的樣子。52歲的我身材粗壯,臉上皺紋不多,隻是眼皮有些下耷,確實歲月不饒人了。但我不怕露臉,隻是在攝像頭和聚光燈下無法放鬆地說話。錄音?錄音沒有問題。
“我原先是做家具生意的,可能大多數人都會認為,開夜店的自己也都是做陪酒女出身,這還真不一定。我是番禺人,二十四歲嫁了同鄉比我大六歲的生意人,跟著他輾轉去了幾個地方,後來在東莞安定下來。那個時候的東莞家具業可不比現在!”
我頓了下,環顧四周。泰德問我是否需要喝水,我說不必。其實是煙癮上來了,不想唐突了帥哥,隻得忍住。
“我們東莞家具商,是靠做全實木家具出名的。行業裏有種說法,買家具就和娶媳婦一樣,那是要關起門來過日子的,不要給花哨的外表騙到。”
泰德笑著點了下頭,表示同意,問:“你們從哪裏進貨?”
“都是知根知底的生產商,我們不賣那種大批量生產的平價貨,卻也不是訂做,大概每個係列做它幾百萬庫存吧?我經常同顧客說,你在廣深隨便一套房子都要幾百萬,我這一套家具也就是幾萬,不值嗎?不要貪圖便宜和花哨買那些合板家具,五到十年起皮的起皮,開縫的開縫。”
說到這裏,我將粗壯的右腿於褐色西裝裙下抬起,架到左腿上,用戴著三四個金石戒指的右手指著他工作間裏的家具。“我們實木家具可就不同了,你就算用上一二百年把漆都磨沒了,那是古董,更值錢!你見過五合板的古董沒?”
泰德又點了下頭。“那後來為什麽不做了?”
我歎了口氣,“不是我一家不做了,這幾年東莞八成以上的實木家具,停業的停業,轉型的轉型。原因有多條,首先是整體消費不景氣導致低端家具品牌的崛起。拿江西的某些廠家來說,價格是我們的幾分之一,外形和款式看起來都差不多。”
“以次充好,這應當是好多行業都存在的問題,”泰德附和地說。
“號稱是什麽‘意式極簡’風格哦!材料除了合板外,要麽玻璃、五金,要麽軟體皮布,你不要聽他推出來的那些噱頭!其實就是為了省錢,用上幾年後你就分得出好壞啦。另外現在的人都懶啊,越來越期望裝修公司幫你做到拎包入住。這些裝修公司哪裏會舍得給你配實木家具?
“總之,生意是做不下去了。屋漏又逢連夜雨,我老公見幾十年的家業要斷在他手裏,那陣子心情不好,有天晚上和幾個同樣倒黴的同行喝了酒開車回來,撞了人家一家三口的車。這一下子!酒駕又傷了人,一半的積蓄賠出去了。剩下的錢,還能做點什麽呢?”
“所以才想到要開夜店?”
“那點錢,本來是不夠的。剛巧我賣家具時結識的一個老姐妹有家KTV店,當時也是做不下去了,打算賣掉的,打折給了我。”
“她為什麽做不下去了?”泰德一邊說,一邊在本子上快速地寫著什麽。既然有錄音,當然不是在筆記我的話,大概是他有了什麽想法,寫下來怕忘了。
我等他寫完,重又抬頭望向我的時候,才一字一頓地問他:“2014年那次東莞嚴打的事,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
第二章 太子的沒落
“2014年……”泰德轉著手中的筆,寶石一般的瞳孔中泛起歲月的迷霧。“有那麽點兒印象。那年東莞好像出了不少事,起因是什麽?”
我緩緩地點著頭,“要想說明白,先要從我們東莞太子梁耀輝說起。”
“我知道!”泰德忽然間像個搶答問題的小學生,“在你們這裏太子指的是那些有錢有權的二代們。”
“一般來說是這樣啦,梁耀輝的情況特殊。他其實也是我們貧苦人家出身,土生土長的東莞人,就讀華南師範大學的時候還是成績優異的好學生,文學碩士學位。剛畢業時據說短暫地做過老師——這點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小道聽來的哦。
“後來在八十年代人人下海的時候辭職,批發時裝、開理發店啊什麽的,結識了一批地頭蛇和打工妹。要麽說行行出狀元呢?你看這個人吧,他做別的不行,搞色情行業還真是有天賦哎!後來廣為人知的什麽莞式服務、東莞iso什麽的,都是基於他一手打造的規範。”
泰德一邊笑著搖頭,一邊在筆記本上寫字。
“當然走私倒賣汽車、石油等領域他也有染指。後來到了、大概是……95年前後?”我搜索著記憶,“對的啦,剛好那年我結婚嘛。梁投資建造了五星級奧威斯太子酒店,從那時起,大家才管他叫太子的。”
“哦?這家酒店有什麽特色嗎?”
“裝修豪華咱們就不提了。算是全國較早的將什麽演藝廳啦,KTV貴賓房,裸舞選秀之類的引進酒店業,一時間賺得盆滿缽滿。當然這當中有個叫蔣豔的女人功不可沒。”
“是他太太嗎?”
我搖頭。“最早也是個來東莞謀生的打工妹,被帶進門做按摩女的時候還是一頭霧水。然而腦筋轉得快,不僅在短時間內接受了自己這份工作的性質,反而靠著勤奮吃苦和管理才能,迅速成為太子輝手下最得力的大將。沒有她,太子酒店也做不了那麽大。”
說到這裏,泰德示意我暫停,去隔壁的小廚房給我取來瓶冰鎮礦泉水。我說:“多謝,我唔飲凍水,”他又去給我衝了杯熱茶,擱到我身側的茶幾上。
“作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又搞得這麽大,”泰德坐下後,問,“沒有被執法部門盯上嗎?”
我擺了一下戴滿戒指的手,“剛開頭那些年,不僅沒犯過事,還是黑白通吃的社會名流,連續兩屆人大代表呢!別忘了,太子輝可不是街頭混混出身,人家是名校讀過研究生的人,自身長相、氣質、談吐都好出眾的。”
泰德皺眉表示不同意——我偷偷給他的眉毛起名叫“鷹翅眉”,平直有力,隻在末梢那裏微向下彎。他說:“這樣的人,大家肯定都想交往。不過高學曆本身說明不了什麽,碩士博士我見過不少,有的無法同陌生人交流,還有的甚至品性猥瑣。”
是嗎?真是這樣嗎?像我這種文化程度低的不敢隨便說這種話,但我相信泰德。他肯定也受過良好的教育,能以批判的眼光看待自己的同類,不簡單。
“總之,是個擅長公關的人,對朋友慷慨大方。每年給慈善事業捐好多錢,是東莞首屆十大慈善人物之一,同當時的省市領導幹部們都稱兄道弟。就連那個、香港新義安老大向華強,你聽說過沒?”
泰德眨了眨眼睛,“我好像看過他的電影。是不是人很嚴肅的樣子,演技一般,但身手相當不錯?”
“啱曬!連向華強都要給太子輝麵子,你說他的人脈有多廣?反正在2014年之前,警方一次次掃黃打非,他都安然無事。可惜啊,出來混遲早要還。”
“是得罪了什麽重要人物嗎?”
我端起茶杯來嘬了兩口,茶已經沒那麽燙了。“具體有沒有更深的內幕我不清楚,隻知道導火索是那年二月央視的一段視頻報道。要說有人罩著的時候,哪個記者敢發這種報道?怪都怪那幫人太猖狂,不知收斂,最後竟然把推銷服務的短信,發到人家北京中央領導人的手機上!”
泰德聽到這裏,也愣了。
“你可能不知道,我們中國從古至今有種說法——越大的官越怕老婆,越怕老婆,升官的希望就越大。人家中央領導的太太也會查手機的嘛,你說說,他們這不是作死嗎?”
這下泰德低下頭,笑得直不起身來。
===附:梁耀輝真人(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