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地孕育的文學情懷

        在祖國遼闊的東北角,有一塊充滿深情的黑土地,孕育出“當今中國最有前途的女作家”———蕭紅(魯迅語)。上世紀八十年代,尚在讀中學的我偶而從祖父的書架上翻到一本《讀書》雜誌,其中有篇文章介紹這位民國時期才華橫溢、生命卻如曇花一現的女作家。稍長,喜愛文學的我如願考入複旦大學,在學校圖書館又讀到蕭紅的《生死場》和《呼蘭河傳》。魯迅在《生死場》序言中說,“這自然還不過是略圖,敘事和寫景,勝於人物的描寫,然而北方人民的對於生的堅強,對於死的掙紮,卻往往已經力透紙背;女性作者的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生死場》是蕭紅早期創作的一個巔峰。這部作品奠定了蕭紅作為抗日作家的地位,使她成為三十年代最引人注目的作家之一。特別是魯迅為之作序,胡風為其寫後記,使《生死場》成為一個時代民族精神的經典文本。

 

        因著命運的奇特安排,我和蕭紅同為東北老鄉孩提時代祖父對她的喜愛和對她文學的啟蒙,和我的童年也有相似之處;通過閱讀,我進一步了解到蕭紅的文學才華。她富於傳奇色彩的悲劇命運,更是深深打動了我;後來,我又結識了和她同時期的東北作家端木蕻良,並受到他的鼓勵走上文學道路。如果說,東北這塊撒滿蕭蕭紅葉的肥沃土地是我血緣意義上的故鄉,那麽,由閱讀蕭紅而引發的對文學的摯愛則是我遠離塵世、詩意棲居的精神家園。

 

        從呱呱墜地起,我就與東北這塊神奇的黑土地結下了不解之緣。父母都是新中國培養的第一代大學生,畢業後放棄北京的優越條件,自願奔赴黑龍江支援邊疆建設。在一個雪花飄飄的除夕夜,家家戶戶都正忙著過年,我卻急不可待地掙脫母親的子宮提前降臨人間。父親請來了村裏的接生婆,準備好毛巾、床單、枕頭、毯子等必需品,然後親自用他那雙捏慣了粉筆頭的大手把我抱到這個世界,並為我剪斷了和母體的最後一絲牽掛。第二天清早,他冒著大雪深一腳淺一腳地上山,在一棵種有小柳樹的土坡上挖下一道深坑,掩埋了我的胞衣。

 

        出生半年後,我就被父母從黑龍江送回上海的祖父母家撫養。在祖父的教育下,三歲開始認字,但到了入學年齡卻因為沒有上海戶口,不得不返回東北上小學。那一年,母親帶著我和哥哥長途跋涉趕上了老式綠皮火車。車廂裏,擠滿了大包小包支邊的上海知青。到處都是人,站的,坐的,連過道也擠得水泄不通。我人小,憋屈在大人的前胸後背,擠得喘不過氣來。幸好有一隻大手抱我到一個行李架上,才使我免於憋死。到了黑龍江安達,我們又坐上大卡車,一路顛簸,隆隆作響的輪子,震得沿途的土圪垃塊兒濺得老高。我暈車暈船,茶飯不思,不知嘔吐和昏睡了多少回。卡車咣當一聲停下時,我如夢初醒,被我媽像拽一團虛弱而空虛的小麵袋一樣拖下車,到了一個叫做太平山的地方。

 

       這仿佛是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貌似太平,卻不見山。一望無垠的沙丘,小村莊就掩映在土色的暈黃中。車子一轉二轉,停在村頭一間小屋前,父親出門來迎接,他已早先一步隨學校下放到這兒。一溜黃土,幾點墟煙,兩三間零星茅屋,其中一間就是我的新家。屋子很暗,密不透風。院子裏卻活躍著一片生機。一隻大黑貓和一隻大白狗繞著尾巴追逐,兜著圈子,乍看像一幅陰陽八卦圖。天黑了,屋裏沒有燈,父親用一隻盛油的小碗,撐著幾根燈草,撚亮了油燈。我俯身看書,不小心燒著了頭發,父親一把將我推開,用疼惜的目光凝視著我。這一幕深深烙在我童年印象中。

 

        小學校就在隔壁,十幾個小孩擠在一起,在七拚八湊的課桌上看書寫字。就在這兒,我學會了念a, o, e, i, b, p, m, f。經常有小孩缺課,老師問起時,就有鄰座搶著答: “白燕霞尿了褲子,不能來了!” 哈哈大笑中,開始了新的一天。下課了,孩子們三五成群,或在土坡上滿處跑,或用手攥起一把黃沙,從指縫間慢慢看沙漏。女孩們最愛玩的遊戲叫"嘎拉哈(讀四聲)。四塊磨得油光鋥亮的小石塊,往地上一撒,再把沙袋往上扔,一定要先把石頭摸放到一定形狀才算贏。玩這種遊戲,那些心靈手巧的女孩子往往占上風。我則仗著有利條件,經常偷偷溜回家,從炕頭掏出小人書看。看得入了迷,常常誤了課。

 

        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離這兒不遠,有一條河叫呼蘭河,因蕭紅飽含深情的詩意描寫而名揚天下。那段時間,凡是和黑龍江或者東北掛上鉤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親切的。大學裏有一位女教師,講課時態度嚴肅一本正經,被同學們戲稱為“馬列主義老太太”。當我得知她的老家是黑龍江呼蘭縣時,我們的距離就一下子親近了許多。有一年夏天,我路經哈爾濱去父母處探親,不料正遇上鬆花江發大水,巴士過橋時我發現,低處有幾排小房子孤零零地立在茫茫的江心,仿佛被大水浸壞了的一盤輸定了的殘棋。遊太陽島時,又驚恐地發現島上橫臥著一具溺水而亡的屍身。我腦海中驀然浮現出當年鬆花江江堤決口,洪水猛獸般泛濫,從小旅店中倉惶出逃的蕭紅走投無路,被從天而降的救星——蕭軍“英雄救美”的悲壯場景。

 

        黑龍江,這塊生育了我,又給予我文學啟蒙的寶地,凝聚了我多少數不盡的回憶……盡管我隻在那兒待了短短的三年,童年打下的印記卻決定了我今後漫長人生的奮鬥方向。大學畢業後,我有幸跟著研究現代文學的伯父,專程去北京拜訪了東北作家端木蕻良,他也是蕭紅的最後一任丈夫。聽說我畢業於複旦大學,端木蕻良興致勃勃地回憶起抗戰期間他和蕭紅在重慶北碚複旦大學教書寫作的陳年舊事。蕭紅還在那兒寫下了著名的《憶魯迅先生》。當我們不可避免地談論到端木和蕭紅的感情話題,以及社會上一些傳說和誤解時,端木隻是沉默不語。他的再婚夫人鍾耀群動情地說,端木在蕭紅去世後孤獨地生活了十八年以後才踏入第二次婚姻。他珍藏著蕭紅的一縷青絲,每年都要親自去廣州為蕭紅掃墓。自己不能去時就托朋友去,並寫悼詩獻於墓前。

 

        回到上海後,我出乎意料地收到了端木蕻良的來信。這位八旬老人在寫作長篇小說《曹雪芹》的繁忙間隙中,還抽空給我這位文學新人寫信,使我大為感動。1992年11月,在蕭紅離世50年之後,蕭紅青絲塚在東北家鄉落成,墓碑上的“蕭紅之墓”四個字是端木親手所題。1996年10月5日,端木在北京病逝,臨終前留下遺囑,將自己的骨灰分四處安放,東北故鄉乃是其中一處。對於世人的誤解,這位倔強的老人至死保持了沉默。“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讓世人自己去分辨吧!”老人還隨信寄來一張親手繪製的蘭花圖,畫麵高雅質樸,題字言簡意賅,這不是已經說明一切了嗎!

 

        歲月如梭,光陰荏苒。蕭紅、蕭軍、端木蕻良,這三位著名東北作家雖已辭世多年,但他們在這塊神奇的黑土地上播下的文學的種子早已生根發芽。再次返鄉時,我驚異地發現在父親當年掩埋我胞衣的小土坡上,柳樹已經成林,且根深葉茂鬱鬱蒼蒼。就像自然界的發展一樣,一代又一代的文學新人也在茁壯成長。旅居海外26年後的今天,在我新近出版的自選集《柳風絮語》中,深情地紀錄和追溯了這一段美好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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