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了哪裏?”碧芝心裏憋了很久的問題,終於被她寫在了紙上。
Dusty拿過紙,簡短地敘述了自己負傷和失憶的經曆。唯一隱瞞著碧芝的一個事實,就是他丟掉了碧芝送給他的項鏈。
“傷到了哪裏?現在都好了嗎?”碧芝急切地寫下一行字。
“都好了。”Dusty含淚點點頭。
他們倆在一張紙上寫滿了字,將失散的時光擠在了一起。那許多的迷失、找尋,那無數的思念、擔憂,都融化在了字裏行間的血淚裏。
Dusty帶碧芝出了醫院,把她安置在不遠處的一間酒店房間,叫了魚片粥,喂她吃了一點點,然後看著她吃了藥,睡熟了。
他在床邊留了一張紙條:親愛的,我出去辦點事,晚飯前一定回來。
出了門,Dusty直奔郵電局,告訴父親自己找到了碧芝;去銀行拿些錢;去領事館打聽美國公民親屬移民的程序;去市政府詢問結婚手續。待到天快黑了,他一身大汗跑回酒店房間,看到碧芝還在睡,說不清自己是舒了口氣,還是更加擔心起來。
明天要去醫院問問碧芝的具體病情,要把醫藥費還給張玉峰,要把攝影社關了,要把出租房退了...... 帶碧芝回美國,一定有醫生能治好她的病。Dusty站在碧芝床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的病容,心亂如麻。在他用手搓眉毛擦眼睛的時候,忽然感到碧芝冰冷的手握住了自己的小臂。
Dusty在床邊坐下,扶碧芝坐起來,給她多墊了一個枕頭靠住,然後溫柔地笑了。
碧芝也笑了。她幹裂的嘴唇滲出血來,一下子勾出Dusty的眼淚。他拿小勺子給碧芝喂水,然後找到床頭櫃上的紙筆,給碧芝寫自己的決心和計劃。碧芝拿過去讀了,抬手摸著Dusty的臉,微笑著搖搖頭,那神情,好像是長輩寵溺著孩子的天真一樣。
Dusty懵了,他不明白碧芝搖頭的含義。
碧芝寫給他答案:我不知道自己等不等得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走不走得動。美國太遠了。上海也回不去了。不如,你就在香港陪陪我?
帶著說不出的急切,Dusty的字跡越來越大,越來越潦草起來:你不要胡說!咱們一步一步來。明天我找人來給你試婚紗,然後拍照,去登記結婚。後麵的手續會很順利的。我在領事館有朋友。我爸爸說了,問你好,等著咱們回家,他說送給咱們一個熱鬧的婚禮。我鄰居大叔聽說我要娶一個中國太太,開心極了。碧芝,你的身體沒問題。美國的醫學條件比這裏好。我保證你沒問題。我保證咱們以後能在美國安家,生好多孩子,好不好?
“生好多孩子”,這幾個字像是一把尖刀插進了碧芝心裏。她看著麵前眼淚汪汪的愛人,不知道該如何對他說:我不可能和你生孩子了。我不可能成為一個母親了。
碧芝在Dusty的手臂上敲擊摩爾斯電碼:能給我唱一支歌嗎?我還想睡覺,你哄我。
Dusty一臉錯愕,但還是把碧芝擁入懷抱,讓她的耳朵貼在自己的胸膛上。他想了一下,哼起來《Amazing Grace》:
Amazing Grace how sweet the sound,
That saved a wretch like me!
I once was lost, but now am found;
Was blind, but now I see.
這首古老的聖歌最近在美國越來越流行,那溫柔治愈的曲調,被人們用於哄嬰兒入睡,用於愛人間的親密起舞,也用於肅穆的葬禮。看著碧芝在自己懷裏平靜安詳的模樣,Dusty的內心卻是充滿了恐懼。他一遍遍地哼唱,一遍遍地乞求上帝,再給他一次機會,再多給他一點時間。或者,把自己的健康和生命分一半給碧芝吧。那麽他們倆就可以一直攜手到老......
漸漸地,碧芝的呼吸越來越平穩,但是Dusty卻感到胸前一股熱淚在流淌。他知道,那是碧芝無聲的回應,可是他覺得那也是自己從心裏冒出的熱血。
不知道唱了多少遍,等碧芝醒來的時候,看見Dusty已經靠著床頭板睡著了。在台燈溫暖的光線裏,他臉上未幹的淚水泛著光。碧芝的動靜驚醒了Dusty,他在迷迷糊糊間直接問碧芝:“你餓了吧?”
碧芝聽不見,但是看懂了他的唇語,於是笑著點了點頭。Dusty徹底醒了過來,含笑看著碧芝的眼睛,慢慢地說:“我帶你去宵夜。”
他幫碧芝換衣服,拿一件自己的外套給碧芝穿上,然後在她身前蹲下,示意要背著她出去。碧芝遲疑了一下,趴在了他的背上。
Dusty輕輕聳了一下背後的人,讓她趴得更牢靠,抬腳出門,走到熱鬧的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對他們倆行注目禮。碧芝把臉埋在Dusty肩頭,暗自笑著。要是換做從前,她如何肯出這種洋相?不過,今天不同。她要盡享和愛人親密無間的感覺。
貼著Dusty的後背,碧芝摟住他結實寬厚的肩膀,感受他的呼吸和熱度,高高在上地巡視著久違了的街市。也許,這是最後一次看煙火人間了吧?也許,這是最後一次自由地行走在戶外了吧?也許,這是最後一次和愛人嬉笑相對了吧?接下來,會是麵對現實的悲慘和無奈。碧芝心裏酸楚一片,克製著不把眼淚滴在Dusty身上。她側過頭,腦袋頂著Dusty的頭,微笑著看人間百態,看市井煙塵,看三三兩兩的情侶在大排檔上撐台腳......她知道自己的時日不多了,心中盡是不舍。她還沒來得及和親愛的人一起過小日子呢。
他們到了一家看起來幹淨整潔的茶餐廳,Dusty把碧芝放到椅子上坐下,遞給她餐牌。碧芝點了雞湯米粉、幹炒牛河、白灼蝦、炒豆苗。她剛剛放下餐牌,又想起來要吃甜品。於是加了龜苓膏和芒果布丁。
等菜的時候,Dusty再也忍不住眼淚。他握住碧芝的手,將腦門貼了上去,不敢看碧芝的眼睛。雖然他還不完全了解碧芝的身體情況,但是在和碧芝的互動中,他感到了告別的意味。他害怕了。
菜一個個帶著大排檔特有的“鍋氣”上了桌。碧芝用筷子挑了幾根米粉,象征性地吃了幾口。
“明天請你吃正規的餐廳,找一家看得到海景的餐廳,好嗎?”Dusty在桌子上敲出來邀約。
碧芝搖搖頭,回答道:大排檔最好了。我現在一想到要正經地坐在那裏吃飯,就覺得累。快吃吧,這個蝦好新鮮。
她拿了一個蝦,用心地剝皮,放到Dusty的嘴裏,看著他邊嚼邊滿意地點頭,開心地笑了。待她剝第二個的時候,被蝦頭刺破了手指,一滴鮮血湧了出來。
Dusty慌忙拿起她的手指放在嘴裏吸吮,那肌膚的相親,那鐵鏽味的血氣,忽然讓他腦子發昏。他真的想張嘴把碧芝整個地吞進去。讓她永遠安全地住在自己的血肉裏,以自己的骨骼皮囊好好地護著她一輩子。
碧芝看到Dusty的眼淚,把手抽回去,在桌子上敲擊到:今天累了,明天能不能幫我洗澡?我想好好洗頭發。請你去買蜜桃味道的洗發露,行嗎?
Dusty慌忙點頭。
他們在後半夜回到酒店。碧芝在路上就睡著了。Dusty把碧芝安頓好,自己躲進浴室裏,害怕得發抖。他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這麽恐懼過。他坐在馬桶蓋上,雙手托著腦袋,間或抹一把眼淚。難道碧芝的病真的有那麽嚴重?這個該死的張玉峰為什麽不說清楚?她還有多少時間?怎麽就出院了?還是換一家醫院,好好查一查啊......
Dusty抬頭看著窗外漆黑的夜色,期待黎明的到來,那麽他就可以盡快開始實施自己的計劃了。可是,他又害怕時光的流轉,害怕死亡的窺探。
他輕手輕腳爬上床,睡在碧芝身邊,替她擦去額頭的汗。撫摸著她的秀發,心裏說:“我記住了,蜜桃味的洗發水。我記住了......”
~~~~~~~~~~~~
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謝謝!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