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井及其它

沙巷4號門裏有一口水井。

井口圍一淺淺青石欄圈,欄沿被吊繩磨出一道道年久的凹槽。井壁上生長著斑斑點點的青苔,磚縫間滲出的水珠往下滴答。井水深不見底,伸頭望裏照見自己的麵孔。梅雨季節街麵浸水,幹旱時城裏的河道亮了底,這井卻是安之若素,一如既往的森邃,不滿溢也不幹涸。   

在我兒時生活的江南小城無錫,坊間遺存下來多少明清的老宅院子,每一座宅院裏頭都有一口這樣的水井。沙巷4號門原是一個三進院落的大院,裏麵擠擠挨挨生活了二十來家住戶,位於後院天井內的水井,澤及大院的每一戶人家。沒人曉得這井是哪年鑿成的,真如沒有人考究過這老宅子是什麽年間造的一樣。

人們在井台上淘米洗菜,衝刷墩布,再從井裏順手吊一桶水上來,拎回去,倒在自家的水缸裏。住在同一大院的家長們每天上班下班,彼此顧不得說上幾句,井台自然成了大院的交流中心。4號門裏道不完的碎言片語、扯不盡的家長裏短,流水般匯往這裏,再四撒開去。

水井拉近了鄰裏的關係,逢周日用水的人多,井台忽然變的擁擠熱鬧,老鄰居們在這裏碰了麵,客客氣氣,相互禮讓。張家師母遇見李家阿婆,熱情的打起招呼,搬張小竹凳子坐在井邊一角,木盆裏堆起肥皂泡沫,女人兩手抓住被單,身子順著搓板一起一伏的搓......洗幹淨的雪裏蕻一棵棵架在竹竿上挑起來晾曬,空氣中彌漫著菜幹和肥皂的味道。

打水的桶是每家自備的,明明是白鐵皮做的,不知為什麽大家偏要叫“鉛桶”。空桶下井的時候漂在水麵上沉不下去,左晃右晃方才吃進水裏,一些人家就在桶的一邊綁一塊生鐵坨子。不幸的是打水人一不留神,繩子從手中滑落,吊桶連繩一塊掉入井底。這樣的事故雖不常有,但不免會發生的。倒也不用急火,住在後院一姓錢的熱心腸人家,家裏備有一個自製的爪圈,專借大家用來勾撈沉桶。

那個爪圈是一個鐵圈,上麵掛著幾個鐵鉤子。還有人試著用繩子係一塊吸鐵石墜下,將桶從井底牢牢吸住拉上來。這樣也行。

井水冬暖夏涼,冬天井台的水泥地上結出一層厚厚的冰,人們弓著腿一步一滑小心的走,打出的井水蒸汽氤氳,溫熱可親,打水人把兩隻凍紅的手伸進桶裏取暖。到了夏季,井水冰涼刺骨,孩童瘋玩出一身汗涔,跑到井邊打一桶水當頭澆淋。燥熱散去,水透的褲衩貼在襠間,男孩子的小鳥兒輪廓現形,“阿巴拉庫,啊——啊啊啊”野腔無調的童聲快活的嗷叫著,從井邊傳去,在大院的高牆宅壁間來回碰撞。

那些年沒有冰箱,暑夏中午,天氣酷熱,有人把西瓜裝在網兜內沉到井裏,午飯過後打一淺盹,再去到井邊取出西瓜剖開,瓜囊格外冰涼爽口。那時的人們敢把西瓜沉在井裏,半天不用看管,竟也沒有聽說有被人拿走的。

有一年大院裏住進一胖子,可會享受,想出一消暑的辦法——打一木盆冰涼的井水放自家屋裏,赤身躺在水盆裏呼呼大睡,那胖子後來患了嚴重的關節炎。

4號門外麵有一公共廁所,距離不到三十米,當廁所糞池滿了沒有人管的時候,井水泛出一股異味。大院裏有人去街道走訪,寫信區裏反應情況,但始終沒有人來解決。

當井水有異味的時候,大家就改用自來水。要洗的衣服湊多了,就背到東邊三裏地外的解放河去。解放河水麵開闊,人蹲在碼頭石級上,衣服床單甩得開。棒槌捶打的“叭叭”聲傳到對岸又反射回來,滿河道都是清亮的回音。

那時4號門裏沒有水龍頭,自來水要去外麵挑,因而這水尤其珍惜。大院人家開始把用的水和吃的水分別開來,每家都有兩隻水缸,一隻缸裏是井水,一隻是自來水。那時我年少多事,常從母親的菜籃子裏偷幾個螄螺河蚌放在水缸裏養,螄螺沿著水缸邊爬出來,掉在地板上,第二天早上幹死了。我讀過的故事——從水缸裏爬出來美麗的田螺姑娘,這樣的事也終究沒有發生。有一回我在水缸裏放了一條小魚,時間長了忘記了,等清洗缸底的時候忽然發現小魚還活著,可憐的魚兒瘦成了一副皮包骨頭的架子,根根肋骨突顯在外麵,樣子怪怪的像一條幹魚標本。

自來水龍頭在外麵新生路上,管理水龍頭的人來自江北。他一家在地段上承包了兩樣工作,女的幫人倒馬桶,男的看管水龍頭。他在龍頭的擰盤上安一木匣子,用一把掛鎖鎖上。有人來挑水,就向他買籌牌,一根籌牌放一桶水。

挑水是孩子們的事,家裏有大男孩的就比較有優勢。我家的水是我哥挑的,兩桶水從新生路一路挑回來,進大院上樓梯,每星期兩趟都是哥的事。那時哥身子抽條長個,不過也才是個初中生。男孩子們挑水不用小桶,以免被人看笑話,兩桶水壓在肩上,桶底差不多快碰到地上,一路上走的搖搖晃晃,吃不住勁的時候調轉扁擔換個肩,撐到家一身衣褲已經被水潑得濕透,倒進缸裏往往隻剩下半桶水了。那些家裏沒有大男孩的,尤其是隻有女孩子的家庭,就用小桶一桶桶往家拎。

有時家裏來客要趕事急用熱水,或煤球爐子的火勢不旺,就提著熱水瓶去弄堂口老虎灶上灌開水。老虎灶鍋爐燒煤,三口大鍋同時燒水,專為周邊居民提供開水。最初一瓶開水一分錢,後來生意好了,漲到兩分。 

逢年過節,家裏熱水用得多,越來越多的人家懶得燒水,都上老虎灶來灌。天冷的時候有人將“湯婆子”、熱水袋,甚至掛點滴的鹽水瓶子都送來灌熱水。這時候,老虎灶生意火旺,開水來不及燒,灌一瓶水要等上十來分鍾。那時的傍晚,街弄口昏黃的路燈下,凡有人圍擁的地方十有八九是燒水的老虎灶。

在我記憶裏,這樣的老虎灶除了賣開水,還提供洗熱水澡,我就在那大鐵鍋子裏洗過澡。當然這大鐵鍋子和賣開水的鍋一定是分開的。

在住進公寓房之前,城裏人生活用水差不多都是這樣過來的,那時我做夢也不敢想,有朝一日,在自家廚房裏就可以打開水龍頭嘩嘩取水,無須去井台,也不用去外麵街上挑水。這水隨用隨取,要熱水有熱水,要冷水有冷水。家裏也不再需要備兩隻水缸,一隻盛井水,一隻盛自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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