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是流亡學生》： 16. 我想活下去
我爸是個有厚福的人，他走過1949，活下來了，還娶了我媽。
15歲那年他背個包袱，離開河南新鄉。在南京盤纏被偷光了，但是他沒餓死。在福建建毆被共軍攔截，但是他沒被子彈打死。在武夷山裏倉皇逃命，他走著走著睡著了，被遺留在山路上，驚醒之後，竟然還追上了隊伍，而且沒摔下山溝跌死。坐在火車頂上，上坡下坡沒摔死，過山洞沒被擠死。在中越邊境，一千多名師生走進十萬大山，走出來的，一百多。
這一路好多同學都走不下去，陸續回家了，包括他的堂弟，步雲伯伯的親弟弟。 1949年底，在金城江。眼看著就沒路可逃了，但是他從來就沒想過可以回家。
我問他：「為什麽不回家？」
他說：「我爹差一點就被土共鬥死了。我大哥當過國民黨的縣政府機要秘書，我姐夫還曾經是地方上剿共的名將。共產黨贏了，我想他們應該都不在了，我沒有家了。往前走也許隻有一線生機，回頭卻隻有死路一條。」，頓了一下，他又說：
「我想活下去 。」
“我想活下去。 ”，一個卑微的願望。在那個時代，是一個16歲少年，最高的誌向。
我爸覺得回去是死路一條，那麽馮伯伯、馮媽媽，還有李伯伯呢？
據馮家二姊說，馮伯伯從來不提來台灣之前的事。隻有一次他喝醉了，才提到他是怎麽離開家的。
有一天馮伯伯家裏來了一批人，又搶又打，嘴裏嚷嚷著馮伯伯父親的罪狀與國民黨有關。馮伯伯逃出來跳進泥塘裏，馮伯伯眼看著自己的父親被押走了。躲到天黑後，馮伯伯開始他的流亡。所以，馮伯伯和我爸一樣，都是沒有回頭路的。
李伯伯家開錢莊以及商行賣一切可以交易的東西，倉庫裏的黃金如果單列，可以堆到屋櫞那麽高，必須有自衛隊護著，有一次家裏走水，他們首先不是救火而是關大門以防有人趁火打劫。
馮媽媽家田產無數，有四、五個大院。內戰時其中一個大院住著一整個國民黨部隊。
他們的長輩似乎隱約預見什麽。把他們送出家門，保留一線希望。
是什麽樣的信念支持他們一路往南逃？也許，不是信念，隻是求生的本能。他們想活下去。而且他們還有一路護著陪著他們的張校長，寧老師等幾位師長。沒紙沒筆沒教室，他們也沒忘了教書讀書。隻要還能讀書，未來總有希望。也許，讀書，就是他們的信念。
16歲的他們，大概還不知道誰是杜魯門，周恩來，塔西尼（Jean de Lattre de Tassigny），或者黎多諾（Jean Letourneau）。但是這些人，直接或間接地，都可以決定他們的去留與生死。
其實，我也不知道，更不懂這些大人物是怎麽想的。
事情大概是這樣的……
豫衡聯中在金城江遇見黃傑將軍的部隊，國軍九十七師二四六團，承蒙陳振西團長協助，跟著他們撤退。
1949年底，在廣西，國軍徹底敗了，來不及從海南島撤退的，收到白崇禧將軍的指示，大意是保存實力，安全第一。在台北的陳誠將軍致電黃傑將軍，建議他去越南，然後轉往台灣［1］。黃將軍與幹部協議後覺得可行。於是與法國簽訂峙馬協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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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意國軍假道由海防市轉運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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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器交法方封存，由中華民國政府交涉發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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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警戒由法方派出，給養由法方補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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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日開始行動，分五百人為一組，婦孺先行入境。
表麵上合情合理的協定，實際上各有各的打算。
1950年，法軍在北越苦苦對抗胡誌明，處境和後來美國的越戰一樣，得不到國人的支持。當時的法國還沒從二戰緩過氣來，而且他們當前最大的威脅來自蘇聯。越南實在是太遙遠了，法國人不想花這麽多錢去打一場和他們好像沒什麽關係的仗。
跨過中越邊界的國軍有三萬多，如果，他們能幫法軍打胡誌明呢？
此時，周恩來也發話對法國施壓，說法國不該讓三萬多人的部隊進越南，應該把他們送回中國。
說好要送這些人去台灣的，結果，法軍把他們拘在蒙陽集中營，住的是破被單和爛毯子用小樹枝和茅草搭起來的小「蒙古包」，每人每天有四兩發黴發臭的米。
1950年6月25日，韓戰爆發。
當時台灣的國民黨政府是聯合國的一份子，希望和盟國一起參加韓戰。那可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誰不知道蔣總統丟了江山，想回去找，而且他帶出來的士兵，想回家。
同時還有蘇聯抗議台灣在聯合國的永久席位。事實證明，政治上沒有什麽是永久的。杜魯門總統拒絕台灣參戰，並派美軍第七艦隊航進台灣海峽保護台灣的「中立」。
美國礙於蘇聯，沒讓台灣參加韓戰，但也鐵了心要對抗共產主義［3］。在北越有三萬多國軍，如果他們能另辟戰場呢？台灣、中國、法國和美國，大概都想到了吧？
法軍把國軍和豫衡聯中從北越的戰線邊緣遷住南邊的金蘭灣，也不打算送他們回台灣。法國一邊和胡誌明打著不得民心的仗，一邊迫於聯合國的壓力不得不表態，又得派兵支援韓戰。這三萬多軍力，是個籌碼，和美國或中共談判，都用得上。
豫衡聯中的師生哪能料到，他們成了國際局勢棋盤上的一顆棋子，就這麽變成了法軍的人質。
是棋子也好，人質也罷，日子總是要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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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貴部行動目標，未知白長官有無計劃與指示？……不如並力西進，先行入安南，保有根據地，然後相機行事，留越轉台，皆可自衛。未知兄意如何？」
［2］
黃傑任命參謀長何竹本為代表，偕外事處長毛起鶊赴峙馬屯（譯音，位於今諒山省祿平縣）與法駐諒山邊防軍參謀長奧裏亞 （Lt. Col. Auridl）中校，在12月12日簽下協定，同意國軍借道越南轉進台灣，12月13日生效；該協議稱為中法峙馬協定。
［3］
杜魯門是這麽說的：
Communism was acting in Korea, just as Hitler, Mussolini and the Japanese had ten, fifteen, and twenty years earlier. I felt certain that if South Korea was allowed to fall, Communist leaders would be emboldened to override nations closer to our own shores. If the Communists were permitted to force their way into the Republic of Korea without opposition from the free world, no small nation would have the courage to resist threat and aggression by stronger Communist neighbors.[The Autobiography of Harry S. Truman. Boulder, CO: University Press of Colorado. ISBN 978-087081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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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維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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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 Adobe Express by 碼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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