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炮聲中的蔡家大院
1949年年底,解放軍以崔古拉朽的氣勢,向成都步步逼近。隆隆的炮聲,時不時從北麵不遠處傳來,沉悶,震顫,讓蔡家大院的住戶們感到驚恐不安。
蔡家大院,成都東門近郊的一個農家大院,是我家抗戰以來避險的居所,從1942年起就一直留住下來。房東叫蔡清渠,是個擁有幾十畝良田的地主,還是當地袍哥組織的龍頭(舵把子),人稱蔡大爺。蔡大爺的這個院子,是個典型的農村三合院,坐西向東,前後總共有二十多間屋子。他自家住了七間屋子,其餘租給十幾戶外人居住,其中有種田為生的農民,也有在城裏行走的居民。作為全家十幾口人的‘戰略後方’,我們租住了兩間廂房,坐北向南,外加屋子外的一條不寬的回廊,總麵積大概有四十多平方。
那個時候,我隻有八歲,上小學三年級。我生性頑皮,好奇心很強烈,對於當時所處的敏感環境,既感到疑惑叢生,也有一點莫名的焦慮。我從大人們的隻言片語中,也從周圍社會的變化中,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事態嚴重,好像要發生什麽大事情一樣,但對到底會發生什麽事,心裏全然不知。看著大人們愁腸莫展的臉色,我也有些許的不安,但也不完全,好像不安中也夾雜一絲好奇,想看看戰爭到底是怎麽回事,好不好玩。
戰事臨近,蔡家大院的住戶們,除了不安的情緒外,也在暗中積極儲備物資。院子裏,住在我家隔壁的羅家,買了好幾口袋大米回來,還買回了一車柏木柴,是用雞公車送來的。另一戶鄰居朱家,是編織毛巾的個體戶,他們好像拉回了好幾車棉紗。對我而言,最現實的變化是,家裏買了一擔(大約三百斤)大米後,原先早餐的稀飯,改成了幹飯,三頓幹飯,管飽管夠,舒心極了。家裏有兩個大青花瓷壇,裝了滿滿兩壇豬油,也是為了‘備戰’。買不到菜的時候,對付著吃點豬油合醬油飯,也很愜意。
12月底前一個多星期,力田小學宣布停課放假。我永遠記得上最後一堂課時的情景,班主任孫嘉順老師,在課堂上給我們講了一些她之前從未講過的大話題,什麽國家呀,人民呀。那節課我聽得似懂非懂,老師講了些什麽內容,已經記不清了,但是我破天荒地第一次非常認真聽課,第一次沒有在課堂上接嘴(成都土話,意即‘插話’)。下課後,我心裏感覺到一種不可名狀的沉重感,一種我內心從未有過的情感體驗。孫嘉順老師,是個女性,對學生很好,像個媽媽一樣,同學都很喜歡她。後來知道,孫老師是地下共產黨,她那節課講的話是話中有話,隻是我們這些少不諳事的學童,沒有聽懂而已。懂雖不懂,但情緒總是受到了很大的感染。
戰事歸戰事,但玩的事情是不能耽誤的。不上學了,沒有了學業的束縛,我成天出去和玩伴們東遊西蕩,玩得‘天昏地暗’。有一天,我和房東的兒子蔡家讚路過新糍粑店,吃驚地發現糍粑店茶鋪隔壁,平時存放消防器材的小屋子,變成了自衛隊的辦公室,像賣打藥的店鋪一樣,門口插了一些關刀長矛之類的東西。而且,我們還發現,自衛隊隊長就是我們認識的抗德成,他家住在蔡家院子對麵的潘家大院。抗德成,人長得牛高馬大,背微微有點佝僂。看他一天到晚跑上奔下的,似乎事情十分緊急。 這類武裝,肯定屬於反動組織,解放後立即被解散了。
我還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也增添了我的不安。有一天,我從家裏步行到我家開在水津街的柴鋪去,走過雙槐樹街時,發現街的兩頭都修了一道木柵門。木柵門,是用直徑十五公分左右的原木修建,三根原木用幾道鉛絲捆在一起,還有兩扇用同樣原木做成的門。我走到水津街後發現,原來水井街,水津街和天福街都修建了類似木柵門。木柵門處,有持槍的自衛隊守衛,早上打開,晚上關閉。我進城走過城門洞,發現東門城門洞還修起了兩個碉堡,碉堡前麵有一排沙袋壘砌的牆,兩個當兵的端著槍,在那裏站崗,檢查進城出城的車輛。
日子一天天過去,形勢也愈來愈緊張,這一點,我從周圍發生的事情就分析判斷出來了。蔡家大院的竹林深處,突然出現了五、六個掩體。說是掩體,那是軍事術語,其實就是一個不怎麽規整的土坑,有兩三米長,一米多寬,一米多深,足足可以隱藏一家五口人。隔壁楊家林盤中,也有五、六個。我們難得去林盤中玩耍,也不知道這些東西是啥時候挖出來的。我和幾個玩伴發現了這些坑,覺得好玩,想試著下去玩玩,但終究是膽太小,都不敢下去,害怕下去爬不上來。
說明形勢緊張的,還有另外一件事。有一天,我出門去玩,突然發現離蔡家大院不遠的地方,‘裕華紗廠’(後來的‘成都紡織廠’前身)、‘四川大學工學院’以及‘成都造幣廠’(後來的‘藍光機械廠’前身)後牆上,都突然標出本單位的名稱,正楷字,很大,一個字就占滿了一幅牆,顏色很醒目。後來上水津街,路過王化橋街,發現那個火柴廠,也在牆上寫上偌大的‘成都火柴廠’的幾個大字。我回家聽家長解釋後才知道,如果有戰事和警報(空襲),軍人和飛機師就能看清,那是民用目標,不是軍事單位,這樣就不會被誤打誤炸。聽了家長的這番話,心裏反倒覺得更害怕了。心想,我們蔡家大院沒有圍牆,更沒有寫字,會不會被轟炸呢?
不過話又說回來,擔心也好,不安也好,生活總是要進行下去的,蔡家大院大人們的日常工作,還是在照常進行,農人照常下田勞作,買賣人照常進城做買賣。蔡大爺,綽號‘歪人’,也照常進行每天的‘罵人秀’。蔡大爺有個習慣,每天早上起床抽了早台大煙後,要用二十分鍾時間,在回廊上,一邊來回踱步,一邊扯起嗓子罵人。罵人的主題不斷變化,罵的對象也不固定。‘你媽P, 喊你們不要去買,不聽,糟蹋了老子兩鬥米的錢’,這是在罵他兩個已成年的女兒;‘昨天我看還好好的,媽P 今天就把老子五根竹子砍走了,*****媽,拿去吃了屙痢打標槍(拉赤痢的意思)’,這是在罵偷偷砍了他林盤竹子的人。從來沒有人回應他,他罵夠了時間就自動結束。
時間到了1949年12月下旬,有些事情更不對勁了。原來空空蕩蕩的靜居寺,突然駐進了二、三十輛美國造的十輪大卡車,每天從糍粑店的馬路上進進出出,轟鳴聲震天響。蔡家大院的人都在議論,但都不知道是咋回事,隻覺得時局越來越危險,大戰馬上就要來臨。後來才聽說,那是成都北麵戰場上,敗下陣來的胡宗南軍隊的運輸隊。而且,可以印證這一點的,還有兩件事情。一天,來了一位穿國民黨軍官製服的人,要在蔡家大院租房,轉了一圈後,覺得不滿意,走了。隔了幾天,又來了一位說湖南話的軍人,戴著船形帽,不像前麵那位戴一頂大沿帽,官銜可能比那位要低點。他也是來租房子的,而且是為他的家庭,除了太太,還有一個兩歲多的女兒。
院子裏叫葉九鬆的一個農民,從他家裏騰出了一間屋子,租給了他。來人叫胡漢民(和國民黨一位元老同名同姓,我那時根本不知道),是個軍車司機,人很和善隨和,很會和大家相處。胡的到來,也給蔡家大院的住戶們帶來了很多消息,知道胡宗南的部隊正在節節敗退,可能會撤退到西康一帶去。胡每天去駐紮在空軍醫院(現在的解放軍425醫院)汽車運輸隊上班,每天都帶回來一些有關局勢的新消息。在蔡家大院,他家一直住到解放後,他在新政權下找到了新的工作,為新成立的西南民族學院教務長張漢卿開小車,我們還曾經去他那裏玩過,這是後話。
隨著形勢越來越吃緊,蔡家大院住戶們的心也越來越收緊,大人們湊在一起議論形勢的時間,也多了起來。但對於解放是怎麽回事,大家還是一無所知,反倒是,國民黨散布的謠言滿天飛,有些謠言把共產黨描繪得十分恐怖,這更增加了大家的不安和惶恐。在這種不安和焦慮中,突然有一天,胡漢民幾天沒有上班後從城裏回來,欣喜地告訴大家,成都和平解放了。聽到這個突如其來的好事,大家開始並不完全相信,怎麽經過這麽些擔驚受怕的日子後,就突然沒事了?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麽的?
後來的幾天,獲得的消息更多了,胡漢民消息的真實性也得到了證實。原來,四川的軍閥劉文輝、鄧錫侯和潘文華,三個人在彭縣聯名通電起義,解放軍和平接管了成都。這時候,蔡家大院的人們才鬆了一口氣,繃緊的神經,也立馬鬆弛下來,對即將到來的解放,有疑惑和迷思,但更多是期待。
不久之後,學校通知我們返校上課,蔡家大院那段惶惶不可終日的日子,也在出人意外的平靜中結束了。我心裏的心事消解了,但寬慰中還有些許的失落,原來想看看打仗是什麽樣子的希望,也落空了。但是,一座曆史名城沒有毀於戰火,得到了保護,成都人民免卻了戰亂之苦,這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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