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又是一年的聖誕節。在紅紅綠綠的彩燈裏,香港這個商業都市顯得更加商業化。霓虹燈不停閃爍,目力所及到處都是廣告文字,讓無心無伴一起慶祝,無心無力大肆采買的人平添更多的寂寥。
最近忙得不可開交的碧芝好不容易在平安夜提早關了小小攝影室的門。她早就搬出了那個小公寓,主要原因是公寓易主,新房東不打算出租了。再者,碧芝已經快要負擔不起那裏飛漲的房租了。舍不得老客戶,她還是保留了章K的店麵,自己則住得遠很多。她在一個環境嘈雜的社區找到了一間房,變賣了一半家俬,才勉強把剩下的東西擠進去。
離開她和Dusty當初租下的公寓,碧芝萬般無奈,她給新房東留下了聯係方式,生怕萬一Dusty找回來不見自己,豈不是要急死了。
碧芝搭電車將近一個小時回到家,已經是筋疲力盡。看著眼前長長的石階,她站在街邊猶豫著喘息著。月事來了,腰酸背痛,出血量很大,讓本來就有些貧血的她更是感到渾身無力。算了,今天就在小食店吃飯吧,也算是過節給自己的“獎賞”。這一年,說不上取得了什麽成就,但是她完好地堅守了自己的陣地。她拒絕了張玉峰的投資,拒絕了他的暗示。她始終堅信,隻要能活著,就能遇見還活著的Dusty。
在香港生活了兩年,碧芝也認識了幾個朋友。其中不少是大陸搬來的。有的人說,回上海也是一條出路。共產黨雖然搞了一些運動,但是市麵上基本太平,當然,舊時期的好日子是不見了的。也有的說還是香港好,勸碧芝回餘姚把屬於她的家產整合一下,變現匯到香港。
碧芝在一家有點髒兮兮的廣式茶餐廳坐下,叫了一碗雲吞麵。身心疲憊地想:如果回餘姚,也可以去上海看看,也許可以找到老王,可惜他的聯係方式也被大火燒了,而且美國領事館已於1950年4月關閉了,找他好困難。最近中國和美國關係緊張,在朝鮮半島開火為敵,估計美國人在中國也呆不住了。Tom會去了哪裏呢?
飯還沒吃,碧芝就覺得小腹脹痛不堪,很快滿頭冷汗。這一年來都是這樣,月事一來,就像是打開水龍頭一樣血流凶猛。婦科看過,說是中藥調理也許效果更好。於是她熬藥湯喝,和自己孤獨的苦日子比著苦,可是也沒啥轉機。
“雲吞麵一碗。”跑堂的夥計端上來麵,看到碧芝的臉色,很是關切。
碧芝搖搖頭,在小本子上寫:“不舒服,麻煩打包。”
夥計把那碗麵又端了回去,半分鍾後把打包的食盒遞了上來。沒等碧芝伸手,另一隻手把食盒接了過去。碧芝轉身看見張玉峰手捧鮮花,含笑致意。他這個樣子,是逢年過節的標配了。每次來都是一捧花,因為他知道,送別的碧芝不會收的。
看碧芝臉色不好,張玉峰很紳士地在一旁等著攙扶她一下。碧芝很穩定地站起來,衝他笑笑,然後耐住疼痛,一步步走出了茶餐廳。張玉峰趕快拿了碧芝的短呢子外套,手忙腳亂地跟上,把衣服披在碧芝肩頭。
碧芝專注腳下,開始扶著生了鏽的鐵扶手拾級而上。才走了幾步,她就停下來,彎下了腰。一股熱流順著腿流到了腳上。那一刻的疼痛和羞恥讓她幾欲癱軟。張玉峰在後麵看到,也呆住了。
他慌忙把花和食盒放在地上,上前攙扶碧芝。
碧芝捂住臉無聲地哭了起來。她有點慌了。
“哎呀,太太怕不是小產啦?快地送醫院啊!”路人指指點點,讓張玉峰不知所措。他愣了一下,然後不由分說地抱起來碧芝,快速下台階,跑到大路口,放進自己的車裏,向醫院飛馳而去。
上次Dusty在West Virginia的家裏暈倒後醒來,記憶如潮水回湧,將他無情席卷。每天一睜眼,他的腦子裏就像是錄像帶快速倒帶一樣,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影像極速閃現,聲音、人臉、硝煙、鮮血......每一樣都帶著自己的呐喊,但沒一句他能聽明白。
好在這一切都逐漸歸位,逐漸清晰,逐漸消停了下來。他終於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終於清楚了自己是誰。他回CIA複命,找回了自己的身份,找回了自己的賬戶,找回了自己的獎章。但是,他決定辭職。他要去香港,去找回他生命裏最重要的東西,找自己心愛的人-----那個在他忘卻自己的日子裏也無法忘卻的人。
他憑借自己一向優異的記憶力,找到了Tom的家人,卻發現他身陷朝鮮半島,已經很久沒有消息了。他打電話去香港領事館,得知碧芝找過他,卻沒有更多她的消息,以前一起工作的同事,早就調往他國。他打不通章K的電話,公寓的電話號碼也成了空號。Dusty一陣恐慌,他生怕有關香港的記憶是一場夢。碧芝不會回大陸了吧?中國已是一片紅色,希望她聽自己的話,不要回去。可是她孤身一人在香港,會多麽艱難。一想到這些,Dusty就痛徹心扉。他焦急地等待自己的護照,終於在聖誕節前做好了出發的準備。
他時常摸摸空蕩蕩的脖子,心疼碧芝給他的項鏈不知什麽時候丟失了。也許是在他命懸一線的至暗時刻,跌落在上海那片沾滿熱血的土地上了吧?這輩子是尋不回來了。但是他要尋回碧芝。一定要!任何代價在所不惜。
碧芝在醫院裏醒來,周圍沒有一個人,房間裏很安靜。她看了看窗外,一片靜謐的夜色。努力回想了一下,記得自己在手術前簽過字,明白手術的風險所在。她摸了摸小腹上的紗布,不知道最終手術是修補了什麽,還是摘除了什麽。
病房好寬大,但是色調冰冷,光線死寂。張玉峰呢?那是把他從生死線上拉回來的人。可是此刻,碧芝忽然好想媽媽,好想姐姐,好想一個溫柔慈愛的女性懷抱。小時候生病,就是盡享寵愛的時光,可以窩在被窩裏,家裏一個個女眷女傭會輪流著端上來好吃好喝的東西,會陪在床邊噓寒問暖,給她解悶。而作為小姐姐的碧萱會拿圖畫書和她一起翻看,長大了,就是兩姐妹窩在一起,翻外國電影雜誌,對男女明星評頭論足。
碧萱,她在哪裏呢?父親在香港銀行存了些錢,大部分被賠進了生意裏,剩下不多的,碧芝沒有動,打算留給姐姐。餘姚還有不少資產也要處理。也許,真的應該回餘姚一次,要是能找到碧萱就更好了。
碧芝想坐起來,可是身體好虛弱,肚子隱隱作痛,很快又睡了過去。她夢見自己在一片溫存的白光裏走進了一個古寺,特別寧靜,特別舒服。跨進一個佛堂,猛然看見身穿土布青衣的自己跪在佛前。再仔細一看,是碧萱。
“碧萱!”在夢裏,碧芝居然可以說話,但是不能聽到聲音,那些文字就在半空中漂浮著。
碧萱沒有回頭,聲音清冷地說:“你不是在香港嗎?怎麽拋下心上人回來了?”
“我來找你,跟我走吧?”
“跟你走?我算什麽?我不走,我的故鄉在這裏。我的靈魂在這裏。你的靈魂呢?”碧萱依然頭也不回地問。
靈魂?碧芝糊塗了。自己的靈魂呢?是不是早就跟著Dusty去了遠方?
碧芝上前去拉姐姐的手,可是碧萱慢慢回過頭來,卻是一個憤怒的婦人的臉。
“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離我兒子遠一點!”她張開血紅的嘴巴叫道。
兒子?誰是她兒子?碧芝不明白。
“哼哼,還裝白娘子?你這副病怏怏楚楚可憐的樣子也就能騙我家玉峰。滾開!”婦人大罵,揚手給了碧芝一個耳光。
碧芝驚醒了。眼前的張玉峰驚恐地握著她的手。
碧芝把手抽了出來,用手背擦眼淚。
淚水中,她看到張玉峰在紙上寫東西。待她讀了幾行,便覺得天昏地暗。那紙上潦草地寫著大大的幾個字:碧芝,你不要害怕。給你做了手術。還在化驗。我請了最好的醫生,等下會來和你談一談具體情況。
過了一會兒,一個高大的白人醫生進來,給碧芝解釋:因為子宮肌瘤太大太多,你的子宮被摘除。同時發現右邊很大的卵巢腫瘤,也一並摘除了一個卵巢。我對你的情況感到遺憾。
碧芝看著麵前的英文,用了很大力氣才明白:她已經永久性地失去了作母親的權利了。她轉頭把臉藏進了被子裏。
這輩子,她當不了母親了。原本是可以的。為什麽不早一點和Dusty一起生一個孩子呢?他們倆的孩子,他們愛情的結晶,將會是多麽美好啊。那個此生不可能出生的嬰兒,一定很漂亮,很聰明,很勇敢,是他們血脈相融的奇跡,是他們各自優點的融合。可是,為什麽早不生啊?
如果她能從這場噩夢裏醒來,她要生孩子,生一個她和Dusty一起創造的孩子,也許還不止一個。
忽然,她害怕Dusty知道這個噩耗。也許,他的消失,就是為了躲避這個壞消息的,對不對?
碧芝從被子裏鑽出來,平靜地拿過紙筆,寫給張玉峰:我要去餘姚,能幫我訂票嗎?
張玉峰回答到:可以。你先安心養病。等你身體好了,我陪你去。
碧芝接過鉛筆,在紙上用力地寫:我要去,立刻,馬上!
鉛筆劃破了紙,劃破了墊在下麵的張玉峰的手掌。血滲了出來,在紙上洇了一片,像是一個小小的地圖,神秘而怪異地暗示她未來的歸宿。
怎麽不躲呢?碧芝看著張玉峰的手,心疼了。
怎麽不躲呢?碧芝在心中狂呼:我這個樣子,別人躲還來不及呢,你怎麽不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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