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照老裴的指示,開始對這片責任地進行爬梳——確實,像梳子一樣爬找。草實在太密了,走一趟隻能搜索一米寬的幅度。50米寬,那就得走50趟;每趟100米,那就是5公裏。我做了一下簡單計算,覺得距離還算合理,隻是速度提不起來,每一步都在跋涉,向青草更青處漫溯。無數的蚊子、小咬、螞蚱、蛾子都被我哄起,這些烏合之眾嚶嚶嗡嗡地圍繞著我,仿佛在問我吃錯了什麽藥,要到這裏來撲騰。花粉和灰塵糊滿我的臉,進入我的口鼻,讓我不住地打噴嚏。我瞅了一下右後側的雷菲,見她已然又是一副巫婆裝束,趕緊也把大手帕掏出來,把自己裝扮成蒙麵強盜。
太陽升到頭頂,明晃晃地照著,讓我感到越來越燥熱。我已經兩年沒有從事田間勞動,自覺有些四體不勤了。大湫窪那些兄弟們的辛苦,我也就這個時候才會想起,真是“未富貴,已相忘”。從那裏走出來以後,我雖在大草甸上度過了最可怕的一個寒冬,但總體而言,我的階段性個人奮鬥目標算是實現了。的確,我丟了未婚妻,又成為孤家寡人,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王露婷真到了北大荒,萬一犯病而亡,我一輩子也贖不了這個罪。退一步海闊天空,我自覺沒有對不起她,所以現在放下也沒有什麽愧疚。我身在北大荒,幹嗎非到上海灘去尋找幸福?天涯何處無芳草?眼前的芳草雖然稍遜風騷,但是土生土長很健康,夭折和發瘋的概率為零,不會讓我抽中了下下簽……
前麵忽然發出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我心中陡然一驚,生怕出現蛇,於是拿著尖樁一通劃拉,半晌才敢重新啟步。挨到近前一看,不覺啞然失笑,原來是一個野鴨窩,裏麵有七八個蛋,母鴨已經逃之夭夭。我一路走來,驚出不少咕咕叫的鵪鶉,並且踩碎了兩窩鵪鶉蛋,但野鴨倒是頭回出現——我還以為這麽密的草叢裏不會有更大的鳥來安巢。昨晚殺害了兩隻小鶴以後,我開始憐憫眾生,對於野鴨蛋並無興趣,再說也沒法帶著它們續續掃蕩,於是繞道而行……
轉了兩個鍾頭,仍然一無所獲。雷菲和老裴那邊也沒發出什麽歡叫,我的心情越來越憂鬱。還剩最後一趟了,我拿出盲人探路的認真勁,期望在最後一刻出現奇跡——結果什麽也沒有。
回到出發地,等了一會兒,他們兩個也怏怏而歸。大家都餓了,於是席地而坐,拿出饅頭和菜團子,就著鹹菜吃了起來。
老裴的信心大減,皺著眉頭,半天也不吭聲。我安慰地說:“也許老秦那組能夠發現三角點。”
老裴歎了口氣:“不太可能。到這個時候,他們應該也搜完一圈了。要是搜著了,會吹哨的,兩短一長,我們這裏聽得見。”
雷菲說:“我反複校驗過,目標位置不會有錯。難道是營地位置不對?”
老裴顯得相當苦惱:“我昨天仔細算過了,就這兩個地方最有可能。現在要我從不太可能的地方去想,那會有十幾種選擇。”
我一聽,覺得不寒而栗:“可別,老裴!你想好了再說。要是每天遛這麽一圈,我們半個月也回不去!”
“是啊,是啊,”老裴咬著饅頭,不住頓首,“我知道不能亂找,那樣還不如再拉一支勘測隊來重新設立三角網。這501號到底在哪兒呢?當初那幫人也不知道把三角架弄得結實點,哪怕現在隻剩下一個,也要好找得多。偏偏一個都不剩!”
我想了想說:“要不再搜一圈?剛才是縱向搜索,這回我們橫向搜索,應該不會再有什麽遺漏。”
“這個主意好!”老裴眼裏又燃起了希望,“咱們之前搜的時候,每趟都是貼著上一趟的倒伏痕跡走,當間說不定就會出現遺漏。現在橫向再搜一遍,這網就織起來了,有什麽都能一網打盡!”
我雖然極不願意再次進入草叢,但舍此之外別無良策,隻能重新起身。這一回三個人搜得格外細致,所以進度變得更慢了。太陽已經西斜,島上呼呼生風,吹得草像亂發一樣東倒西歪,我期望這風能助我一臂之力,把三角架吹出來,於是眼觀六路,四下張望。
又一個小時過去了,亂草已經看得我頭昏眼花,腳步踉蹌。好在餘下的路途也不會再長了,找到找不到,今天的苦差使都要結束了,回去好好睡上一覺,明天再說明天的事。
正在這當兒,突然撲楞楞地飛出一隻野鴨子,在風中忽高忽低地逃命,最後消失在遠處的蘆葦叢中。我有些懊悔:怎沒注意又來到了野鴨窩?要是早點繞行,鴨媽媽也不會給驚飛了,這回八成一去不複返了。野鴨雖然比不上丹頂鶴金貴,但也是生靈啊!我這兩通攪和,等於又戕害了好些鳥(鵪鶉也算在內),實在罪過!罪過!
我帶著懺悔的心情繼續前行,走出二三十米,腦中忽然打了個閃:“且慢!這密草叢裏怎會出現一塊空地,供野鴨築巢?鴨子也不會除草,難道其中有什麽古怪?”當下趕緊折返,找回野鴨窩。那幾個蛋仍然靜靜地躺在裏麵,我用手摸摸,還是溫熱的。鴨媽媽很有犧牲精神,拔下自己的毛來給未出生的孩子當褥子。褥子底下則是細軟的幹草,非常厚實,我能想象躺在上麵的感覺。
鴨巢的外結構是用細樹枝編的,像個小筐,相當精致,讓我覺得這隻鴨的智力不凡。我見過一些更加名貴的鳥,它們的窩卻是粗製濫造,沒什麽美感,遠不及野鴨有內秀。倘若換個地方,我一定不會觸碰這件藝術品,但是眼下,我必須讓它挪地方,因為我已經注意到鴨巢底下好象有木板,而木板絕不是這個物種能夠製造出來的——無論野鴨有多麽聰明。
我盡可能小心地把鴨巢整體遷移,但是移了不到五公分,鴨巢就散了架,鴨蛋四下滾落,沒入草間。我也顧不得憐香惜玉了,馬上實行野蠻拆遷。底下的秘密暴露出來了:果真是四塊木板殘片!我當時的心情,有如在恐龍發掘現場挖出了史前人類的隨葬品,立刻驚呼起來,雀躍不已。
老裴和雷菲見我這副模樣,馬上飛奔過來,途中各摔了一個跟頭。老裴由遠及近地不斷發問:“找到什麽了?找到什麽了?”我像醉漢似的全身扭動,口中隻有一個詞:“木板!”
他倆撲跌進來,見到眼前的景象,也不禁驚呆。老裴問:“木板就是在這裏發現的?沒挪過位?”我搖搖頭:“沒有,就在野鴨窩下麵。”老裴用顫抖的雙手捧起木板,仿佛捧起祖先的牌位。雷菲在一旁觀瞧,說:“確實是以前測繪隊用的。他們找好一個控製點,就拿光板釘製臨時三角架。本來應該一兩年就過來換的,但胡裏窪實在太荒了,一直沒人來,最後就這樣斷掉了。”
老裴把木板移開,露出一塊平整的石麵。他像一隻急於找食的動物,用雙手不斷地抹除浮土……
最終,一個鐵器刻就的十字叉顯現了出來。】
2021-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