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4月23日,解放軍攻克南京,對擁有25萬國軍守備兵力的上海形成極大威脅。年初的時候,本以為京滬杭警備總司令湯伯恩可以效仿北平傅作義起義投誠,省卻攻打大都市帶來的市政和平民損失,但被湯伯恩拒絕。如今大軍壓境,早就做好了難逃準備的湯伯恩,馬不停蹄向台灣運送國民政府物資。上海,這座被譽為東方巴黎的都市,又一次在硝煙中緊繃了自己的肌肉,無奈地等待命運的判決書。
碧芝看到報紙上的消息,心裏焦慮難耐。Dusty沒了音訊,她決定去找Tom。可惜領事館的人說Tom在廣州公幹,聯係不上。再等等吧,其實也沒幾日。也許是自己新婚之後太過思念了吧?碧芝安慰自己。她把精力投入到產品廣告拍攝中,取得了一點成績:一個女裝公司和她簽下了為期兩年的廣告拍攝合約。碧芝滿心歡喜和驕傲。隻有她知道,這有多難!一個聾啞女,如果不是合作的人特別有耐心,是無法高效優質地完成工作的。
回到家,碧芝一邊喝菊花涼茶,一邊看著手裏的名片:張玉峰,香港怡蘭鞋業董事副總經理。前天第一次去拍攝,張副總偶爾看見,上來攀談,發現碧芝聾啞,一臉錯愕心疼的樣子,讓碧芝印象很深。他立刻拿了紙筆和碧芝交流,把原本協助碧芝的工作人員給“擠”了出去。不過他很敬業,很耐心。看他心無旁騖地工作,碧芝放下心來。兩人合作愉快。眼尖而敏感的碧芝看到張副總的目光在她手上的訂婚戒指上多停留了一秒鍾,但是沒有另外的表情和疑問,也算是挺紳士的。
一天工作下來,碧芝覺得很累。沒心思做飯,就到樓下叫了一碗雲吞麵送上來。吃了兩口,她就傷心了。香港的雲吞麵,和上海的菜肉餛飩和陽春麵是多麽的不同;眼前這個鬥室和以前充滿家庭溫馨的大宅子多麽不同。父母雙全,有姐妹有愛人的日子其實好短暫啊。她看到桌子上的相機,給帶著堿黃色的雲吞麵拍了一張照片,然後看到照相機吐出來影像模糊的相紙,碧芝的眼淚也汪了起來。
麵前的照片漸漸清晰起來:一碗冒著熱汽的蝦仁雲吞麵,一個孤單的青花瓷勺,在發黃的燈光下堅守著自己的存在。
還沒有和Dusty拍過合影呢。他說自己的身份不允許拍照。他說等他們一起回了美國他就不幹了,然後和碧芝以及一群他們的孩子拍很多相親相愛的照片......
碧芝忽然就惶恐了-----要是他老也不回來怎麽辦?連張照片都沒有,自己會不會忘了他的樣子?於是碧芝丟下雲吞麵和照相機,拿出紙筆,憑著記憶畫Dusty的樣子。
怎麽也畫不像。怎麽也畫不是!碧芝絕望地把紙團成一團,握在手裏,無聲痛哭起來。
1949年5月初,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野戰軍在陳毅、粟裕指揮下轄四大兵團及特種兵縱隊,共42萬兵力采用雙層鉗形攻勢合圍國民黨在上海周邊守軍,並且很快采取多路“快速躍進、勇猛穿插、迂回包圍”的戰術,突進市區,將國民黨軍隊分割包圍在街巷之中。
5月23日,解放軍發起總攻,殲滅和收俘大批國軍,並於5月27日徹底解放上海。從此,東方的巴黎披上了紅色的外衣。
那一天,也是美軍從中國大陸完全撤離的一天。
那一天,Dusty在昏睡中被轉往日本美軍基地醫院。他胸部傷口並發症嚴重,背部的子彈也急需取出,大腿上遺留的骨頭碎片也需要清理。待到他再次從麻藥中醒來時,看到的是一個亞裔麵孔的醫生。那個男醫生正在為他做檢查。他看起來三十多歲,眉眼濃重,臉色嚴峻。他白大褂口袋上繡著漢字:中村拓真。
“嗨,你醒啦?感覺怎麽樣?”醫生用英文低聲問道。
Dusty一陣子混亂,然後用中文回答:“還好,謝謝!我在哪裏?”
中村醫生換成中文回答道:“你在日本。在美軍醫院。”
日本?!Dusty心裏恐慌起來。“我要去香港,我要去找碧芝!”他說著就要坐起來。
中村醫生慌忙按住他,幾個護士也聞聲趕來。
“我要去香港!”Dusty再次推開中村拓真,並且試圖扯掉身上的各種導管。幾個醫護人員拚命按住這個大個子,並且快速給他注射了一針鎮定劑。
Dusty的身體癱軟下來,但是意識還是清醒的。兩行熱淚極速滑落他的麵龐。他哀求地看著中村醫生,說:“拜托你,讓我去香港,找碧芝......”
“好的,我去告訴你的長官。你叫什麽名字?”中村耐心地問。
“Dusty Blake。”報出自己的姓名,他筋疲力盡,再次被傷痛拉回昏迷之中。
從此,他的病例上有了姓名,卻還是沒人知道他是誰。
國民黨政府遷都至廣州。南京和上海陷落之後,大批國民黨軍人、家眷和飛機軍艦滯留在珠江三角洲。廣州美國領事館升級為“使館級辦公室”。Tom在當地投入工作,心裏一直牽掛很有可能深陷上海的Dusty和老王。幾經周折,他聯係到了以洋行職員身份為掩護留在紅色上海的老王,但是後者告知:“Dusty失蹤了。”
“失蹤了?”Tom握著電話不知如何反應。
“據領事館人員說,他重傷入院,後來就不見了。也許和海軍其他傷病員一起撤離了。”老王的聲音聽起來氣喘籲籲的,還夾雜著咳嗽。“Tom,今後恐怕無法再這樣聯係了。保重吧,我的孩子。能回美國就早點回去。上帝保佑你。”
那是Tom和老王最後一次聯絡。多年之後,他才得知老王和其他貝當路的同事在1950年被捕。1954年,老王及部分情報人員,以間諜罪被處決。
接下來的幾個月,Tom隨領事館遷往重慶,後撤回美國。他多次托人尋找Dusty不果,也試著聯係獨自在香港的碧芝。碧芝有去領事館打聽過Dusty的消息,無奈沒人能夠幫得上她的忙。Tom讓同事給碧芝留口信:自己回到美國一定拚全力查詢Dusty的下落。一旦有結果,會立刻電報告知的。
碧芝收到口信,幾乎癱軟在地。Dusty一去四個月杳無音訊,整個人就好像在風裏飄散了一樣,什麽痕跡也沒留下。他到底經曆了什麽?他到底去了哪裏?他還活著嗎?
如行屍走肉般過了幾日,碧芝收拾心情,繼續投入工作。她現在要養活自己,要維持這個小公寓的開銷。她不願意搬到更能負擔得起的地方,因為她要在這裏等Dusty。她很想回國去找他,可是她記得Dusty臨行前的忠告:不要輕易回國。況且,連Tom都找不到,自己又如何去找?
碧芝按時起床,下樓拿牛奶和報紙。她維持了Dusty訂閱的英文報紙,繼續她每天連夾縫都仔細閱讀的習慣。世界在她的翻閱下高速旋轉著,上演每日的驚奇、爭鬥、發現和無奈。這麽大的一個世界啊,Dusty會在哪個角落呢?他為什麽不給自己一點點消息?他一定不是不願意;他一定是不能夠......
她翻開一頁報紙,讀到美聯社一個記者寫的報告文學:《自由和救贖的代價》。那個記者從1948年被美聯社派往上海,就住在外灘2號,和美國領事館在一個地址。碧芝的眼睛先是看到了不少圖片。仔細看過去,她的腦袋嗡嗡作響。其中一張照片就是Dusty當初排除炸彈受傷後血流披麵的樣子。後麵還有一張照片:幾個海軍陸戰隊的大兵圍在院子裏,地上似乎有人躺在血泊中-----她看到了Dusty的腿和鞋子。她慌亂地掃視著密密麻麻的文字,直到讀到一行字:我們的特工人員盡力拯救迷途欲返的美國公民,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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