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蓮跑去開門,從郵差手裏接過來一封信,上麵的筆跡讓她立刻熱淚盈眶。時隔一年,終於等到了開淼的音信。聰慧和極有克製力的青蓮,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往吳先生的鋪子跑。
吳先生正準備打烊,看見青蓮衣著單薄地跑在微雪的街道裏,心裏咕咚一沉,怕是又出了什麽事情。
“吳先生,開淼來信了!”
吳先生呆立在鋪子前,不知道該不該去接那封信。半晌,他拉青蓮進屋去說。
青蓮迫不及待地拆開信,第一句就說:如果父親沒有收到我的信,麻煩你去報個平安。我幾乎每個月都會寫信,不知道你們收到幾封?
吳先生聽到這一句,已經是淚灑前襟了。他最疼愛的小兒子,拋身疆場,出生入死,渺無音訊,情何以堪?他抹了一把眼睛,對青蓮說:“你先讀信吧,我去給你泡杯熱茶。”
天已經完全黑了,在幽暗的燈光下,青蓮顫抖著把薄薄脆脆的信紙鋪在浸透藥香的木桌子上,忍著淚,撲進那密密麻麻的文字裏。
“青蓮,我的愛人:
“望別來無恙!希望這封信能平安到達你的手上。一別將近一年,不知大家是否安好?
“不想對你贅述部隊的遷移和我們飛行大隊的一個個不同的任務,首先想對你說的就是------我無時無刻不思念著你。無論是艱苦的機場建設維護,還是危險的偵察飛行,沒有對你的渴望,我覺得自己都難以堅持。尤其是執行凶險任務的時候,在返航途中,我總是會想到你,想到你的祝福和牽掛是我的護身符。
“戰局膠著,國共屢次和談,屢次破裂,戰火一直熊熊燃燒,我時常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會是什麽。目前我所在的基地裏有一些特別的思潮,對我也有很大的影響。到了我不得不做出選擇的時候,希望你的愛可以引導我找到正確的方向。對不起,具體的事情我不便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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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上次沒寫完就有緊急任務要起飛。想來我還是很幸運的,到目前為止,作為偵察機駕駛員,每次任務都完成得比較順利,我沒有負過傷,手腳完好,比起很多士兵和軍官要幸運很多了。隻是想你想得厲害,想家想親人想得厲害。有時候我都懷疑自己當初跟著比爾走出大山去學飛行是不是一個錯誤。如果我還在大山裏,應該已經和你成親了。也許,我們還已經有了自己的小伢?我覺得你一定是天下最柔情的妻子,最慈愛的母親。所以我還是要再說一遍,我很幸運,我很感恩。願菩薩繼續保佑我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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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返航,得知我們的大隊長犧牲了。他在杭州有一個美麗的妻子和五歲的兒子。隻是幾挺機槍就擊落了身經百戰的他......對不起,我也許不應該對你說這些。但是,戰事越來越殘酷。我無法理解,大家都是中國人,怎麽對自己人下得去手?轟炸、偷襲、衝鋒、肉搏......為的是什麽?
“青蓮,我一直避免和你說死亡。但是今天我打算和你說一說。因為死亡天天在我身邊上演,我無法回避它。我要說的是,如果我犧牲了,請你照顧好我的父親。他沒有去重慶,應該就是希望在漢口等我回來。如果我回不來,你就勸他去我二哥那裏養老吧。
“如果我回不來,青蓮,請你不要讓悲傷擊垮。你還年輕,你的人生還很長。希望你記住,你的生命裏有我曾經的愛戀,會陪著你好好走下去的。我是認真的。如果我死了,請你繼續向前走,好好生活,替我好好生活下去。好嗎?
“青蓮,我愛你!我命裏缺水,而你是水中的蓮花。這是不是預示著我終究沒有滋養你的福分?也許,我爹給我起名為“淼”,就是為了給你多一點水吧?所以啊,我還是應該樂觀一些?
“盼望著,有一日,你能夠安心活在我的一塘深情中,開出最純粹最燦爛的花朵,結出來最幸福最可愛的蓮子。
“先寫這麽多吧。希望你收到了我所有的信件。
“愛你、想你的,
開淼”
青蓮讀了又讀,直到把字字句句都刻在心裏。她喝了一口吳先生遞上來的熱茶,忍住哭泣,說:“我想去江邊走走。”
“這麽晚了啊......”吳先生沒來得及攔著,青蓮已經衝出了鋪子。
她在鋪著薄雪的石板路上奔跑,幾次腳下打滑,差點摔跟頭。但是她一路跑,不肯停歇。直到她跑到了江邊,才大聲哭了出來。
雪停了,月亮從烏雲裏探出了頭,瞬間把剛才漆黑的江麵照得雪亮。江上的軍艦和帆船無聲地漂在水麵,龐大的黑色身影似乎有哀痛的姿態。一江月色被行船劃破、攪動,變得斑駁陸離,光影卓卓。
過了一會兒,擎坤走到了青蓮身後,給她披上了一件棉袍,說:“大姐,回家吧。”
剛才跑得猛,青蓮脖子上掛著的那個開淼送的飛機吊墜從領口跳了出來。青蓮把它悄悄地塞回衣襟裏。冰冷的小飛機吊墜貼在她火熱的胸前,似乎是落入掌心的一片雪花。青蓮不由得想:千萬,請你千萬不要融化。
在天寒地凍的戰壕裏,夏建勳和戰友們抱著槍,閉上眼睛休息,等待突襲的信號。月亮藏進了烏雲,陣地一片漆黑。快了,就快了。身上的棉衣又潮又冷,以往的傷處泛起不可壓製的酸痛。他的手腳早就生了凍瘡,火辣辣地又疼又癢。從前白淨的麵龐也變得粗糙起來。嘴唇裂了口子,嘴角總是有一股子血腥味。再堅持一下,今天突襲成功,就為大部隊打下來此次戰役勝利的基礎。再堅持一下,就可以衝鋒陷陣,而不是任由大腦胡思亂想。
人,無論以前多麽有思想,多麽會分析,一旦上了戰場,就必須變得簡單,雖然這對夏建勳來講很困難;無論以前怎樣多愁善感,一旦麵對生死和鮮血,就必須變得鐵石心腸。軍人,服從命令;軍人,慷慨赴死。不需要也不能想太多。一個分神,就會喪命,或者讓自己的戰友喪命。夏建勳明白,該不該打仗已經不是問題了。他需要全神貫注的是搏殺,是槍槍命中,是刺刀見紅,是衝鋒陷陣,是奪城掠地。據說這是“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最終解放全中國的唯一道路。他不敢去想,腳下的道路是多少人的生命鋪成的-----有自己的戰友,有敵方的士兵-----他們都是曾經鮮活的生命,都是中國人。
不能想這些!夏建勳命令自己。大戰將至,他不能想這些。那麽,最安全,最溫情的念想,隻能是青蓮了。漢口下雪了嗎?青蓮的小院子一定很溫暖。她是不是穿著自己做的棉袍,正在燈下細心地剪著過年用的窗花?她烏黑的眼睛,是調皮巧笑?還是哀思欲滴?她一定在掛念著開淼吧?開淼也一定在掛念著她。這種雙向的掛念也算是一種福氣。可惜自己卻無從擁有......不過轉念一想,能夠單相思也是好的啊。那刻骨銘心的思念,求而未得的緣分,時刻提醒自己還活著,提醒自己生命還是美好的。
衝鋒的號角響了,夏建勳和戰友們從戰壕裏一躍而起,把自己的生命毫不猶豫地拋進了戰火中。
“吳開淼!立刻跳傘!”和開淼一同駕駛著轟炸機的老飛行員下了命令。
開淼和這位老飛行員經常一起執行任務。每次轟炸的時候,他們都有點下不去手。都是中國人啊,都是曾經一起抵抗日寇的同胞。他們心照不宣地經常把炸彈丟在陣地邊緣。
這次丟好炸彈之後返航,碰上高空雷暴,兩個人低空飛行。本以為飛出了敵方陣地,結果猝不及防被下麵的炮火擊中。飛機嚴重受損,老飛行員負了重傷。開淼在恐懼中不知如何反應。
“跳傘!”
冒著煙的飛機盡力逃離共軍的陣地,最終甩出了一朵傘花,然後撲向寒冷而堅硬的大地,以劇烈的爆炸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開淼忍著淚,行軍禮向在爆裂中瞬間灰飛煙滅的戰友告別。
大地一片漆黑,天邊繁星閃耀。他在空中飄蕩著,好似一枚暴風雨裏的柳絮,不知道會飛向何處。在遠方等著他的,是死亡還是重生?那一刻,他安慰自己:都是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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