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琳琳是被敲門聲叫醒的。
門外站著一個牙亮眼亮的年輕姑娘。
“你是齊琳琳嗎?我叫武丹。還沒吃飯呢吧,起來吃飯吧,馬上好了。”姑娘淺棕色的菱形臉上綻開一個毫無城府的笑容。
齊琳琳攏了一會兒神,才意識到武丹應該是自己的室友,便淺淺一笑,下床走了出去。
灶台邊已經架好一張深棕色的折疊桌子,桌子上擺了幾個小菜和一大盆看不出原材料的湯。一個個子不高但很粗壯的男人正在把鍋裏的菜高高拋起,那五顏六色便相跟著往下落。他側頭給了齊琳琳一個笑,便繼續在那裏掂菜。
“寇偉龍。”那男人上菜的同時,報了自己的姓名。三十出頭,大的單眼皮眼睛,結實的下頦,厚厚的嘴唇,憨實的笑容。
三人都坐下的時候,翁照北走了進來,他坐在了齊琳琳對麵。直到這時,齊琳琳才知道這是翁照北出錢,寇偉龍和武丹出力,三人合作出的接風宴。
“找到工作了嗎?”武丹從一個大盤子上聳起窄短的額頭,眨著亮亮的眼睛問。
“還沒呢。”
“有什麽意向沒有?我是說,想幹哪方麵的工作?”寇偉龍問。
齊琳琳立刻覺得周圍靜極了,空氣裏滿是洗耳恭聽的欲望,她最怕的就是這個。因為她大學學的是馬克思主義,可以說是沒有專業。辦移民的時候,移民公司的人說,辦不了,這專業根本出不去,出去了也找不到工作。
三雙眼睛殷切地網住她。她想起翁照北的話,就說:“能找到什麽算什麽,先得有飯吃吧。”
不知道為什麽,說完這話後,齊琳琳感覺寇偉龍與武丹都鬆了一下子,反而對麵的翁照北似乎緊了起來。
“我明天幫你問問我們老板娘還需不需要人,你英文怎麽樣?”武丹問道。
齊琳琳微微一笑,“讀寫還行,聽說差點,尤其是聽。”
“呀,那夠嗆,我們是西餐館。不過我還是幫你問問。”武丹熱情地說。
寇偉龍清清嗓子,問:“會粵語嗎?”
齊琳琳搖搖頭,同時意識到寇偉龍的口音有香港腔。“你是香港人?”
“廣東人。”他簡潔地回答,“你如果會粵語就好了,我們粵菜園正在招服務生。”
“她會英語啊,你們的客人不說英語嗎?”武丹說。
“我們店裏的大部分常客,都隻會說粵語,不會說英語和普通話。”寇偉龍回道。
武丹在西餐館做服務生,寇偉龍在粵菜館做廚師。齊琳琳把目光朝一直不說話的翁照北蕩了一蕩,低下頭去。
接到信號的翁照北隻得開口說話:“你如果有挨踢背景的話,等我們公司招人的時候我馬上通知你。”
“謝謝。”齊琳琳說。
武丹清清嗓子,有點耐不住了,問:“你是學什麽的?”
齊琳琳夾了一根細細的蒜蒿,優雅地閉上嘴巴嚼了起來。從知道自己應該優雅的年紀開始,齊琳琳就沒有事情不盡量優雅。就如同現在,她能把一頓東拚西湊的地下室的接風宴,吃出米其林五星的高級來。一根蒜蒿嚼爛的時間,讓她給出了答案:“我是學財經的。”這是當時移民公司給她立的新人設。
接下來的五分鍾,大家都很安靜。三人中沒有一個是學財經的,也都幫不上忙,說不上話。
五分鍾之後,他們相繼告訴齊琳琳,學車,學英語,這兩件事最重要。
齊琳琳一一答應,表示記在心裏了。
吃過飯後,翁照北出了後門,並在後院裏停下腳步。傍晚八九點中的多倫多,天光依舊又暖又亮。被高高的柵欄和房子遮起來的這個後院,是他自己的一片小天地。他彎腰繞過一根連接房子後牆和柵欄的粗塑料質地的晾衣繩子,來到他的最愛,一顆長瘋了的櫻桃西紅柿麵前。
他看著那些圓圓的,小小的,綠綠的櫻桃西紅柿,暗想:好漂亮又多情的眼睛,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工作,能找到什麽樣的工作。
由於時差,齊琳琳在床上一直精神到天蒙蒙亮。在這期間,她能聽到隔壁房間的呼嚕聲,她猜那應該屬於寇偉龍。她還聽到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然後是抽水馬桶的聲音。樓上倒是安安靜靜一整夜。
他有房有正經專業工作,還勤勞肯吃苦,長的也中規中矩,這樣的男人應該打八十五分了。按照自己給自己定的規矩,八十五分就可以考慮嫁了。齊琳琳這樣想。
寇偉龍是午飯後才去上班,所以等齊琳琳起床後,整個房子裏就剩下他了。聽說齊琳琳要去ESL報名,他主動提出可以開車送她過去。
在車上,寇偉龍告訴齊琳琳,有事盡管開口,隻要能幫的他絕對會伸手,新移民都不容易。當初他剛來的時候也得到過不少老移民的幫助,不要客氣等等。
而齊琳琳是希望這些話來自翁照北的,但她再次見到翁照北的時候,卻是五天後。她上午上完課,下午溜店,也就是挨個店鋪問人家招不招工,結果是一無所獲。她無精打采地剛進到後院,就看見翁照北正在拿著一根長長的水管子澆菜地。
齊琳琳用手指梳了梳頭發,便走了過去。
“澆地呢?”她問。
翁照北回過頭,差點把水淋到齊琳琳身上,“對不起,對不起,回來了?”他重新把水龍頭對準目標,說道。
“這顆西紅柿怎麽長這麽大?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大棵的西紅柿。”齊琳琳看著麵前這棵占地兩三平米的妖怪,說道。
翁照北笑了笑,說:“可不是怎麽的,都成了精了。等紅了摘給你吃。”
齊琳琳工作找的非常不順,她不希望室友們老就這件事問她,而她卻希望翁照北問一問。但翁照北卻隻把兩人之間的話題鎖定在園藝上,黃瓜怎麽架秧,西紅柿如何施肥,辣椒要培隴等等。
直到天邊最後一抹天光也被人類的光壓下去後,翁照北才結束了他的《印象農村》,然後跟齊琳琳道了晚安,朝前院走去。
躺在床上的齊琳琳心裏有些膩歪。要是在國內,如此品味和檔次的男人哪裏能入得了她的眼?可現在自己人生地不熟,身邊就隻有這兩個男人,一個是廚子,一個是工程師,一個是房客,一個是房東,不言而喻的事。
她知道自己是一個高貴的人,從小周圍的親戚朋友都說她有貴氣。她能把地攤貨穿成皇家定製,能把一盤酸辣粉吃出法國大餐的氣派。
但是,她也知道,如果再找不到工作,自己那點錢,是挺不了多長時間的。她很清楚這一點。
她既無專業知識,又沒有拿的出手的英語交流能力。古怪的發音和錯漏百出的語法,常常使她還沒張口就先怯了。因此她去的都是中國人的街邊小店,推開門,陪著笑,問人家需不需要人手。
她美的明目張膽,是那種很具有進攻性的美。她這樣的美在國內就是資本,能轉化成錢。可到這裏好像價值觀變了,不值錢了。她的美麗和神態中的高貴,讓那些店主們認定她什麽也不會幹,認定她什麽也幹不長。沒有人願意花時間培養一個既無能力又不穩定的花瓶。
因此她一直沒有找到工作。她越來越緊張,每天把賬戶裏的那點錢顛來倒去地算。她甚至算計從夥食費上省,少吃點兒,吃差點,就當保持身材了。
寇偉龍帶齊琳琳去了他工作的粵菜館試工。老板是個禿頭香港人,上下打量她一眼,然後鏗鏘有力地說了一堆粵語,齊琳琳一個字也沒有聽懂。老板轉身就往裏走。寇偉龍跟上去,抑揚頓挫地也說了一通粵語。老板側頭又看齊琳琳一眼,舉起兩根手指頭,往後廚指了指,然後走了進去。
寇偉龍忙拉著齊琳琳,邊走邊說:“會切西紅柿嗎?後廚可能需要個幫廚。”
齊琳琳立刻慌亂起來,切西紅柿誰不會?但切成什麽樣子,她不知道。
“切塊還是切丁?”她問。
“聽老板的指令。”寇偉龍小聲說。
老板拿了一個大西紅柿放在案板上,用帶口音的國語說:“切成片,越薄越好。”
齊琳琳忍不住看一眼寇偉龍,他正把一把薄刀遞在她手上。
她隻切了兩刀,老板就轉身走了。
午夜,寇偉龍下班後,輕輕敲開齊琳琳的門,遞給她一個餐盒:“珍珠雞和叉燒包。”
齊琳琳有些睡眼惺忪,“我要睡了,你留著自己吃吧。”
“那我放冰箱裏,你明天熱熱吃。”寇偉龍摸了她的頭一下,“不用擔心,在加拿大找工作還是不難的。”
這不是寇偉龍第一給她帶東西吃,但是是第一次摸她的頭。齊琳琳有些睡不著了。
一個嬌弱的女人,在異國他鄉是多麽需要別人的幫助,尤其是來自男人的援手。可寇偉龍離齊琳琳心裏的標準相去太遠,實在上不得台麵,她甚至懶得給他打分。她需要的是翁照北那樣的,可翁照北每天連個影子都看不見,緩不濟急。
不知道隻是作為好朋友,寇偉龍會不會借錢給自己?聽說人來到加拿大之後,個個都成了貔貅,隻吃不吐。她在心裏掂量著。
第二天是個周六,齊琳琳不用去上ESL,但得出去找工作。她用微波爐把一隻珍珠雞熱了,拿出來剛要坐下吃,武丹從臥室蓬頭垢麵地走了出來。
她掃一眼珍珠雞,隨即嘴角彎起,笑著說:“寇偉龍給你的吧?”
齊琳琳看向她,她已經走到冰箱前,開了門倒了一杯牛奶,然後坐回到齊琳琳對麵,有些凹陷的眼窩,裏麵射出顯而易見的洞察。
齊琳琳抬頭看武丹一眼,見她的睡裙寬鬆並歪斜著,一邊乳房幾乎露了出來。厭惡不由自主的浮上齊琳琳心頭,然後透過眼神不經意地傳達了出來。
“你要吃嗎?冰箱裏還有叉燒包。”齊琳琳避開武丹的問題,盡量平和地說道。
武丹笑笑,說:“不吃,吃膩了。”
齊琳琳沒有搭腔,隻是暗暗地消化對麵女人身上暖哄哄的氣味。那是人剛從床上起來,攢了一夜的肉味。
武丹很快喝完牛奶,然後站起來往浴室走。走了兩步,又回撤一步,歪著頭對齊琳琳說:“你聽聽寇偉龍這呼嚕聲,他老婆怎麽能受得了?難怪給他攆加拿大來了。”
一口珍珠雞,黏黏的糊滿齊琳琳的嘴,憋的她臉有些發紅。看著武丹離去的背影,齊琳琳再也吃不下去了。
她回了自己臥室,拿上包準備出門。忽然,她從齊肩高的一窄條窗戶上望出去,看見了一雙黑白相間的運動鞋,以及從鞋上延伸出去的一雙粗壯的男人腿。窗戶太窄,齊琳琳隻能看到男人肩部以下,但這已經足夠讓她的心跳加快了幾拍。
略一思索,齊琳琳快速將身上的牛仔T恤脫下來,然後打開衣櫥,稍微一扒拉,便拿出來一條肉色的連衣裙。
這是一條女人看著是連衣裙,而男人會認作睡裙的裙子。齊琳琳出現在正澆菜的翁照北麵前。一件讓她穿出真絲般高貴的化纖肉色連衣裙,看在男人眼中,卻是恰到好處的肉色,恰到好處的貼身,恰到好處的短,恰到好處的薄。
“嗨!”
“嗨!”
嗨過之後,翁照北突然從齊琳琳漸漸毛起來的目光中解讀出一絲輕佻。他心裏一緊,隨後便從那高貴的肉色真絲裙子裏看到了一條正在蛻皮的蛇。
是的,那肉色的纖薄的布料,在齊琳琳柔軟的肉體上忽的離開,忽的貼上,開開合合,欲語還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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