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離離緣》下闕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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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作者馬兒

 

離離緣(下闕)

 

6

       頭發的無功能性就決定了它們的無用性,以及廉價性。

       光滑的額頭上睜開了一隻眼睛,僅有一隻眼睛,睜著的眼睛是要左看右看的,充滿欲望和窺視,眼睛在欲望之極中長出了要表達的頭發。眼睛要借助於頭發而表現、而發展延伸的空間。頭發因此生長、飛舞、高揚、輕狂、任性……然後頭發最終是無知的和無意識的產物。

      沒有價值。

 

       遙遙發現這個地方有很多瘋子。

      男瘋子,女瘋子,出其不意地就會在你麵前出現。他們自得其樂地笑著、唱著、走著、玩著、睡著。還有女瘋子經常就會在什麽地方生下一個孩子,或者被人撿走,或者就死了,女瘋子沒有歡樂也沒有悲傷。他們的狀態不在人們俗常的層麵上,他們的狀態也不在肅穆   的層麵上,他們究竟生活在什麽樣的空間裏?

      遙遙問過同事,怎麽會生出這麽多瘋子?

      同事回答說,我們這個地方出不了什麽大人物,可就是出瘋子。好端端的一個人,還挺聰明的,說瘋了就瘋了。都是想不開。

      遙遙說,有那麽奇怪的事情?這地方怎麽就出瘋子呢?

      同事說,我們這地方陰氣重,邪勁足。周圍這山上都不知道埋了多少人屍。陰氣散不出去,又不像城市裏,現代化的機器會驅逐陰氣,邪氣。那人屍也要被機器裏的火給燒成了粉未,難做怪呀。鄉下就是陰氣重。

       遙遙聽得頭皮一陣陣發麻,身上一陣陣發涼。

       遙遙再見到瘋子的時候,遠遠的就躲避開了。說不定這種瘋狂氣息是會傳染的,心態憂鬱的人,健康欠旺盛的人,氣場不足,陽氣不足,難以抵擋瘋狂氣息。而遙遙現在就是憂鬱的,旺盛氣場不足的人。陽氣也不足。

      可是,遙遙已被某種氣韻感染了。遙遙在對未來的置疑中,心情紛亂,念頭雜生。精神狀態會長時間處於對一個百思不得其解問題的思慮中,難以自拔。

      遙遙對同事所說的瘋狂,時刻關注起來。

      還清楚地記得,甚至一段時間,在深夜裏,在遙遙失眠的夜晚,她感覺中的瘋狂有形狀也有行動,感覺到瘋狂就像一團灰黑色的風總在屋頂上的瓦楞間旋轉,遙遙甚至以有聽到它旋轉時發出的澀澀忽忽聲。遙遙總是不能集中精力傾聽,但能準確地感覺到它現在在何處旋轉,感覺到此時此刻瘋狂正在瞄準了某個家門。遙遙精神緊張又鬆散,那段時間,遙遙大把大把地脫頭發,她的狀態很異常,夜裏常常失眠,整日晃晃忽忽,她拚命想記住一些什麽,可這些該記住的一些東西總是跳躍著逗弄她,以至它們像一個個晶亮透明的孩子們用肥皂水吹出來的小泡泡,誘惑她的視線,讓她的記憶細胞們一路艱辛地追隨它們卻又永遠都追不到,它們這樣驕傲地嘲弄著她的記憶。遙遙無法放鬆,以至每日精疲力盡,夜不能安眠,日無法思緒緊湊。她的軀體像個空殼子似地每日遊走,上班,下班。手裏雖然做著一件重複過千百遍的事,可腦子卻不肯跟手腳在一處。

       遙遙都能感覺到自己像一個幽靈似地存在。

       遙遙知道自己精神狀態有些不正常,太不正常了。她也知道這樣的時候一定有個極限,可她依然擺脫不了,她極力平靜自己的心態,可是她不由自主地會在某個時刻裏突然像個慌亂的兔子一般竄進竄出,心靈深處那種煩躁又來了,那種惱人又捉摸不定的情緒又出來了,不銳利也不激烈,但是就像被一絲絲的冷風被一聲聲貓的低咽包圍著,一層一層不明來處的緊迫包圍要讓你瘋狂。那是一種焦慮不安,是一種壓抑感,是憂鬱症,是一種精神疾病。遙遙很清楚這是一種精神狀態瀕臨危機的先兆,遙遙的醫學知識,讓她很清楚這一切東西和具有的毀滅性。

       麵無表情,神似淡然,腦細胞活躍異常,神誌清醒,但精神卻是混亂的。她很慌恐,常常被那團旋轉的瘋狂氣息攪得心慌氣短。她怕它們光顧,她的行動顯得緊張兮兮的。終於有一天傍晚,有人掀開了遙遙家的門簾直衝衝地對她說,李紅梅瘋了。遙遙盯著那個連其它招呼也不打就轉身走了的背影,半天反應不過來,遙遙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麽意思。她需要仔細地想,怎麽也想不起來這個女人是誰,李紅梅瘋了她為什麽挺高興的樣子。

       好像需要證實什麽,遙遙跑去看李紅梅。李紅梅的家住在遙遙那棟樓的另一頭,李紅梅的丈夫在鄉下教書,一星期才回來一次,兩人會一起上街買菜,出出進進的看著很相愛的樣子。可是又聽說李紅梅的丈夫愛上了另外一個女教師,曾經是女同學。李紅梅為此哭過很多次,還詛咒發誓地要離婚。怎麽就瘋了呢?

      李紅梅家的門果然開著。幾個人正按著李紅梅,她在床上翻騰大叫,她大叫有鬼,有鬼到過她家裏來,那是個女鬼,就是前些時候在河裏自殺了的那個女孩子。她現在就藏在她身體中,快把那女鬼打出去,打出去,打出去……

      人們麵麵相覷。

       李紅梅說,打呀,你們打呀。然後她啪啪啪打自己的頭,打自己的臉,打自己的肚子。

       李紅梅真的是瘋了。可是此刻李紅梅的眼睛裏讓人看到的全是純真的神色,毫無雜質,毫無虛偽,如孩童天真的眼睛。她說的女鬼是真是嗎?她透徹的視線看到了這個世界上赤裸的什麽內容?一個女鬼?一群鬼神?它們來幹什麽?

       李紅梅大喊大叫著,她是真的瘋掉了。

       遙遙突然想明白了。如湖堤灌頂,她也不由自主地在一瞬間裏高興起來。對呀,李紅梅瘋了,這多好呀。那個整日旋轉的瘋狂氣息終於玩夠了漂乎的遊戲,它終於瞄準了屋頂某處瓦楞的縫隙,挖空心思又鬼計多端地溜了進去,它溜進去的正是李紅梅的家,它攪瘋了李紅梅而不是我。哈哈,太好了,它鑽進李紅梅的頭腦和身軀就再也出不來了,它就再也不能來害我了。我也不用害怕那個旋轉的瘋狂氣息了,什麽也不用怕了,不用擔心了。

       那個高興著的神秘女人告訴遙遙李紅梅瘋了,遙遙又親眼看到李紅梅真的是瘋了。遙遙的心情一下子開朗了,她的好精神像好風水似地輪轉到了她的身上。她甚至不由自主地身不由已地哼唱起一首曲子。音樂中響起的是一首纏綿的古老情歌:我的好姑娘,輕輕坐在我身邊,讓我永遠愛你,永遠愛你……

       遙遙還是放不下那個省城的男人。

       在遙遙離開省城沒兩天,那個叫大宙的男人就寫了信來,沒有指責也沒有抱怨,隻是他很奇怪遙遙為什麽遠道而來卻又要急著就走了?遙遙沒有回信。可是男人的信不斷地到來,不斷地攪亂遙遙的心,給遙遙不佳的精神狀態不斷地再增添一些負擔。

       那個時期,遙遙是一邊絕望著,一邊期待著。

 

       父親十分罕見地接連來了幾封信,讓遙遙激動讓遙遙感覺到父親的關愛,讓遙遙第一次感到父親對女兒還有著如此細膩的遙遠關注。遙遙猜測父親一定是察覺了什麽,他一定從遙遙的信裏察覺了女兒真實的不快樂。可是他為什麽不直接地問女兒呢?遙遙知道倘若父親問一句關鍵的話,自己是一定會講出來的。可是父親對待女兒也是從來就像對待他的工作對象一樣,講話也隻是點到為止。父親與女兒永遠地就這樣隔了一層。

       可是現在父親來信了。

       父親說在遙遙所在的那個南方省城還有一個堂兄,幾年前聯係過,但也是很多年沒見過麵了,讓遙遙有機會去找一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個親戚總是好的,也許對遙遙有幫助,有關照。

       這人世間的事兒多有巧合。遙遙從來都沒聽說過父親居然還有一位堂兄在這個南方城市裏,幾十年沒見過麵。現在遙遙到了這裏,這位堂兄便出現了。究竟是上天讓遙遙現在來與他相逢的,還是上天讓他先就等著遙遙的?遙遙還沒見到這位親戚呢,可她心裏先就有了欣喜,遙遙覺得自己有了依靠,不再孤單。遙遙急於見到這位伯父。遙遙又坐汽車坐火車千辛萬苦再去了省城。

       遙遙幾經周折,在這個城市裏找到父親堂兄的家裏。

       門打開的時候,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用方言問:你找誰?

       遙遙以為找錯了。

       遙遙解釋了半天,遙遙在解釋的過程中自信在一點點喪失,差不多有點說不清前言後語,前因後果了。她想自己是不是又做錯了什麽事情。老太太一時間沒弄明白,但她慈祥的笑著讓遙遙先進來再說。遙遙一進去,看到一個坐在藤椅上的老頭,遙遙呆住了。她以為自己見到了祖父,那個年老的祖父,可是,祖父早已去世多年了。一時間,遙遙張著嘴看著老人,那個老人也張著嘴看著遙遙。

      老太太對老人說:這是你家鄉來的親戚。

      老人問:你是誰的女兒?老人南腔北調的話語讓遙遙迷惑不解,他說的這是什麽話?哪裏的話?

      老人不等遙遙回答自顧自地說,哎呀,你像極了我的嬸娘,像極了我的年輕嬸娘,那個我們家族裏最漂亮的媳婦。你看你這眉眼,你這氣韻,你這嘴巴,你這身子骨……像極了她。你一定是她的孫女,你是哪一個堂兄弟的女兒?嗯?

       遙遙一直不知道自己長得像祖母。

       沒有人告訴她。

       遙遙記憶裏的祖母很老了。遙遙隻見過照片裏的年輕祖母,可是照片裏的祖母是個時髦的女人,一身印度織錦緞的旗袍包裹著的是一個端正中不自覺就露著驕傲和高貴的女人,那旗袍排著密集的扭扣,從她高高翹起的尖下巴劃個弧線就隱入她的臂下不見了。那照片裏的女人脖子細小麵孔也細小而且精致,臉上兩道彎彎的眉讓人覺出深藏不露的媚,那種媚是隻可以在閨房裏才能見到的,是隻可以被她委身的男人才能見到的。別人隻可以看到她的高貴和驕傲,這就是她的態,她的氣,她的表象。全是尊貴和不可靠近,是一種無聲的拒絕,拒絕凡俗與平庸。

       遙遙隻記得祖母很老了,老到身上帶著很濃的陰氣,似乎一個女人一輩子的陰性都積攢和壓抑到了後來,開始在一個沒有了朝氣也沒有了青春沒有了型的女人老成了皺茄子的時候慢慢散發。祖母的陰氣無時無刻不遊蕩在她的周身,差不多像地球外圍的大氣層,祖母的陰氣也無時無刻不遊蕩在那個住過幾代活人,也死過幾代老人的老宅木樓裏。可是遙遙很喜歡祖母用的那些物件,純銀的兩根筷子是用了純銀的細小的鏈子連著的,一雙雙一對對誰也丟不了誰。還有那一大串純銀做的挑剔牙齒逢的、掏耳朵的、刮頭皮的、修指甲的,全都連在一個似麒麟又似雙龍戲珠的寶物上,拿在手裏,那一串東西釘鈴鐺鋃地響。還有用青銅和紅銅做的,專為那時候小腳女人們穿繡花鞋用的鞋拔子,已被祖母用的鏡子似地光可鑒人。還有祖母年輕時候保護四指上好不容易留長的指甲用的套子,也弄不懂那是不是用瑪瑙、翡翠什麽的東西做的。遙遙小時候就知道這些東西是祖母的命根子,祖母說以後再也不會有這些東西了,她要留著它們,誰也不給。這些東西被藏在她的大箱子底下,每年夏天曬衣服的時候,孩子們才能看到,平時是鎖著的,掛一個銅器大鎖,很方正,扁扁的,那根鑰匙形狀很奇怪,開鎖不是像現在用的旋轉式的,那鑰匙是從右往左推的,小孩子是推不動的,也就開不了。遙遙小時候脖子上掛過長命鎖,純銀的,手腳上也戴過銀子的手鐲鈴鐺。小孩子隻可以用銀子的物件。可是後來這些東西全不見了。這是祖母說過的。祖母說這些往事的時候,偶爾會罵一聲敗家子,也不知道是罵誰呢,父親?母親?遙遙?

       遙遙隻記得很老了的祖母時常有些仇恨。很老的女人仇恨時光,仇恨周圍與她格格不入的時代,仇恨一天天成長起來的孫子孫女,以致仇恨得自己雙眼中布滿了白內障的翳斑。人老了就會仇恨,但是那仇恨都老得沒有了生命力,也就沒有傷害,沒有人害怕和在意了。

      那個狐媚的女人哪裏去了?

      那年春天結束,夏天來臨的時候,祖母去世了。祖母是好端端地就去世了的,沒有受到任何病痛的威脅,沒有像一些老人在受盡了折磨之後依然苟延殘喘著最後一口氣,卻遲遲不能咽下最後一口氣,活也活不好,死也死不了。祖母的去世沒有一點先兆,祖母早就說過,還在不很老的時候就說過,她說,我一輩子隻想兩樣東西能如願,一樣是生孩子的時候不要受罪,一樣是死的時候不要受罪。她說,我生了三個孩子,真是如願地沒有受罪,三個孩子都沒有折磨我。她說,我隻盼望著死的時候也能如願,不要受罪。

       她是真的如願了。

       遙遙沒有見過祖母的美麗,遙遙隻見過她目光呆滯地在那個老宅屋裏生活,反應遲鈍。

       老人說:哎!我那漂亮的嬸娘心性高著呢!可她生不逢時。當然比起你們父親和你們這一代,她還是享了點福的。

       老太太招呼遙遙:快坐,快坐。他這個人啊,自從離休在家,就隻會千遍萬遍地講他老家的事情。我們那三個孩子弄也弄不明白他老家的事情。我也弄不明白。

      其實遙遙也弄不明白。

       遙遙看到這個酷似祖父像貌的老人,就覺到了親切。老人的臉是長方型的,下巴上還生著一顆黑痣,這是遙遙他們家族幾代人的特症。老人的耳朵極大,眼睛卻小,真像祖父的樣子,就連說話的表情也像。天哪!這遺傳基因真是無孔不入了不得的東西,那些肉眼看不到的遺傳基因,強勢過世間任何能看到的物質。它們在一代一代人的肉體上傳承著,呈現出家族的特症,明顯而張揚。就是那怕隔了代也會出其不意地在你或他(她)的身上出現。

       遙遙從老人身上看到了祖父的影子,老人卻從遙遙身上看到了祖母的影子。

       他們一見如故。

       他們身上有著一個家族中人的影子。

        他們是一家人。

        遙遙在老人家裏留了下來。幾天裏,遙遙知道了老人的身世,也知道了自己家族中的許多事情。這些是遙遙從來都沒有聽說過的。沒有人告訴她這些事情。遙遙小的時候,大人們覺得她不懂,等遙遙長大了,世界已變得讓大人們三緘其口,家族中的事情越爛在某個人的腦子裏越好,越是誰也不知道越好,否則將帶來災難。政治災難。家族中的人們都不再聯係,都各自明則保身,不往來也不交談。遙遙對家族中的曆史一無所知,遙遙的檔案中也變得簡簡單單,普普通通,找不到一絲一毫龐大家族的影子,遙遙變成了這個社會中幹幹淨淨的一代人。

       這就是父親的聰明,父親最根本的聰明是他的沉默與不交朋友,不與親屬往來。那個講政治血統與家庭出身的時代造就了一大批像父親這樣的人們。父親在遙遙眼裏曾經的最大缺點此刻在遙遙知道了家族曆史之後變成了最大的優點。

       遙遙深深地懂得了父親,理解了父親,知道了他們那代人生存中的難言之隱和巨大犧牲。

       老人的身世頗為傳奇。老人是家族中第三個讀黃浦軍校的男子漢。老人說,自己那時候不到二十歲,出發的時候,他的父親扶他上馬,一家幾十口人出門送他,他的母親喜極而泣,招惹的家人全都淚汪汪的。他是跟著他另一位堂兄去的黃浦軍校。後來在國民黨軍隊裏任軍職。命運很奇怪啊,老人感慨道。國民黨軍隊撤退的時候,他的部隊也是要去台灣的,可當時很混亂,在機場等候,又不知道確切出發時間,大家心緒繁亂。他等的有點不耐煩,就對堂兄說,我得回去拿一隻箱子,早準備好了的箱子,裏麵有家族中很多人的來信,以及照片,以及母親、嬸娘們、姐姐妹妹們給他的東西,銀器啦,玉器啦,避邪的物件啦。很多年裏他一直帶著這個箱子,還是防蟲蛀的樟木箱子,做工精細,雕龍畫鳳的有著吉祥的圖案,四角是包了紅銅皮的,這隻箱子是他母親陪嫁的箱子,是他母親從江南嫁過來的時候帶來的,母親把箱子送給他的時候說,兒子,讓它跟著你,就當我跟著你。所以他舍不下。他開了車回去拿箱子。也就半個鍾頭的時間吧,他人生的命運就改變了,一切全都改變了。等他回到機場,部隊不見了,飛機不見了,堂兄也不見了。他們全走了。去了台灣。從此杳無音信,生死不明。

       剩下的沒有走成的還有一大批人,忐忑不安了幾天,最後大家商定,當時時局已很明朗,不如大家就地起義,投誠人民解放軍。

       然後他們就留在了地方,留在了這個南方省城。當時給他們的待遇還相當不錯,老人留在了主管糧食的部門,類似於現在的省糧食廳,任一個類似於現在的副廳長(當時叫個什麽名稱,實在也弄不清楚)。老人娶了南方的這個妻子,是在一次與大學聯誼會上認識的,她是女學生。那時候,老人不老,老人還很年輕,而且高高大大的還有著正規軍人出身的步態舉止,衣著講究,薄呢子西裝,黑領結,黑皮鞋,黑色公文包。這在剛解放時候的一大群農民出生的幹部中,很吸引女學生的注意力。女學生還很是崇拜這位國民黨的起義軍官,在女學生的感覺裏簡直就是英雄。

      可是後來,沒過多久,老人在曆史清查運動中被人指責,受到審察,不巧的是,偏偏從他家裏查獲一支美式手槍。這是老人非常喜歡的一支手槍,秀珍型的,精致極了,他從來舍不得用,也沒舍得上交。這支手槍給他帶來了厄運,特務的身份從此就背上了。然後是批鬥、隔離、交待、寫不完的曆史材料,至止越交待越交待不清楚了,要讓他從自己交待一直上升交待他已去了台灣的堂兄,交待他在北方的家庭、祖上、祖祖上……後來又發現他的妻子也是出生大地主,情況越來越複雜了……

      人們仇恨著又不知道拿他們怎麽辦,隻好讓他們下放到山區,讓他和妻子去護林。家裏留下三個半大的孩子,沒人照料,中學畢業就沒有書讀了,再長大些就各自被分配著下鄉去了……一家人全都自身難保……

       八十年代初他們才重新回到省城,工作安排在政協和統戰部,直到退休。孩子們才陸續回城工作,孩子們結婚的時候全都是青一色的大齡青年。家庭出身牽連的孩子們不能招工、招幹、上學、入伍、談愛情……

      老人給遙遙講述這一切的時候,他很平靜,他就像在講別人的故事。沒有抱怨,沒有歎息,沒有仇恨,沒有懺悔,沒有激憤。老人隻是在回憶往事,無論堪與不堪都隻是平靜地講給遙遙聽。老人賦閑在家的最後生命時期,需要回首往事,需要在回憶中整理自己的一生曆程,而這種驀年的回憶需要一個忠實的聽眾,遙遙的到來正是巧的不能再巧了。而遙遙對與自己家族中一無所知的人物們豐厚的曆程,以及家族的輝煌史卻也是恰如其分地在她個人經曆最落泊的時候意外地有了了解。

       這究竟是什麽樣的命運使然?

       遙遙從來沒聽過這些事情,遙遙甚至於都不知道自己家族中還有讀過黃浦軍校的國民黨的高級軍官,至今也許還有在台灣的人。

       他們還在嗎?

       老人說,從此沒有聯係過了。活著還是死了也是一個未知數。

       談話在停頓的片刻裏,遙遙望著這個已是風燭殘年的老人,實在難以想像他一生中曾經的輝煌和曾經的失意。他居然還能夠生活到了今天。他在那些絕望的大山裏的日子是怎麽挺過來的?遙遙想到自己的現在,遙遙的眼淚很不爭氣地就流淌出來了。可是遙遙心裏卻充滿了寬慰,她麵前坐著的老人是她家族中的人,他們是從一個祖上分支出來的,遙遙的曾祖父是老人的祖父,他們的身上流著一個祖宗的血液。怎麽會在這裏見到了呢?命運就是如此無情而有情,命運就是如此乖張而有序。遙遙覺得自己在這個城市裏再也不孤單了,她有親屬,她可以麵對任何一個人而不感到自己的飄泊無依了,她的心安定下來了。

      老人又說,你叫遙遙?你怎麽叫個遙遙?嗯。從遙遠的地方來了,你怎麽到這裏來了?我到黃浦讀書的時候,你父親還不會說話的年齡呢!正是我那個漂亮嬸娘的心肝寶貝呢!我穿著軍裝回去的時候,你父親又有了幾個弟妹,他們全都不認識我了。我下放農村前回去過一次,那個大宅院子都沒收了,幾個家都分的七零八落,我隻見到我父親那一支的親屬們。

      老人半閉著眼睛,他的思緒早已飛向半個多世紀前的時光。

      他的腦海裏出現的是什麽?是家族中鼎盛的輝煌?還是他少年時的非分之想?他母親那隻箱子將他留在了大陸對了還是錯了?他二十年裏山區護林員平靜的生涯在他的生命史上是一場惡夢還是一次躲避世界紛亂的意外?倘若他沒有去山區做那個護林員,那麽在以後的曆次運動中又將會充當什麽樣的角色?他還會生存到今天嗎?人生到底是什麽呢?遙遙在看著老人布滿了皺紋的麵孔上半閉著的眼睛時,自己先就對老人的一生中起起伏伏,大喜大悲的曲折經曆困惑不已。

       這一切究竟是誰在指使著每個人命運的規跡?是自己嗎?顯然不是。那麽是誰?

       老人好像從回憶的一個地方走到了另一個地方,他似乎醒來,他似乎在看遙遙,他似乎在某種幻想中,他在幻想中笑了。他想到了什麽?他想到了誰?

       老人不等遙遙回答自顧自地說,哎呀,你真的像極了我的嬸娘,像極了我的年輕嬸娘,那個我們家族裏最漂亮的媳婦。你看你這眉眼,你這氣味,你這嘴巴,你這身子骨……像極了她。

      老人說起遙遙的祖母初嫁來的情景。自從祖父訂了親事,家裏人就都知道了新娘子長著一雙三寸金蓮的小腳。其實大家更想知道的是新娘子漂亮不漂亮,可那個媒人不說長相要說腳,媒人天天強調著新娘子的一雙小腳,似乎是腳比臉更美,這一點給眾人印象深刻。新娘子婚前來過一次家裏,是跟著她的父母,還有媒人一起來的。來的時候,家裏的男丁全要躲避,可是家裏的男丁全都看到了新娘子的小腳。新娘子的繡花鞋底上抹了一層厚厚的白粉,新娘子出了轎子,一路上將那小腳印如同一朵朵小花瓣似地留在了那條青石板上。家裏的男丁跑去看新娘子的小腳印,有人拿了尺子真的量出了不多不少三寸金蓮來。大家知道了小腳可是大家不知道小臉怎麽樣,長相就成了大家唯一要猜測的東西了。

       人們以為新娘子是因為臉不漂亮,所以才把腳弄漂亮了。這話也不知怎麽傳來傳去的,傳到了祖父耳朵裏,祖父發勞騷說,光長個小腳有什麽用處。言下之意大有不光要腳漂亮而是要臉漂亮的意思。

       可是新娘子嫁過來那天,紅蓋頭一揭開,天哪,驚得滿堂人說不出話來了。

       新娘子就像那戲裏的人兒。

       再以後,大人們開玩笑,就對男孩子們說,你聽話,以後給你也娶一個三奶奶那樣漂亮的新娘子。

       看來遙遙的祖母給老人的少年回憶中是增添了許多浪漫成份的。

       遙遙突然想起她小時候看過一張家族中的全家福照片,祖母的兩側站著兩人長相近乎一對雙胞胎的男人,年幼的遙遙總是弄不清楚哪一個是自己的祖父,她一會兒指著左邊的男人說這是爺爺,一會兒指著右邊的男人說這是爺爺。那時候,他們全都多麽年輕啊!黑發光溜溜地帖在頭皮上,每個人的臉上都是那麽嚴肅。他們的年輕讓遙遙不可思議,在遙遙幼小的模糊感覺中是多麽不真實。此刻那張照片中的情景又在她的腦子中再現了。她忍不住地想到:這位堂伯父是不是愛慕過他的小嬸娘?估算起來,他們年齡是相仿的。那時候叔侄同歲或者輩份與年齡成反比的家庭多的是了。

       他們有過愛情吧?(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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