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作者馬兒
離離緣(下闋)
1
是一個光潔的額頭,發亮,有一條淡淡的黑線,在變粗,在變大,在變得彎曲。額頭上的黑線睜開了,卻是一隻眼睛,一隻人的眼睛,它一閉一合地眨巴著,一隻人的眼睛。額頭上怎麽長出眼睛來了?眼睛裏的瞳仁黑漆漆地往外冒著絲絲冷氣,那些氣體飄蕩著離開瞳孔,放肆而張揚地飛了出來,它們是一根根的頭發,人的頭發,飄蕩、飛揚著變多、變長。永無止境地飄舞。真想如同這些頭發一樣飄飛嗬,可它們怎麽會長在眼睛裏?
那個夏天裏炎熱的暑期到來的時候,遙遙結束了在醫科大的學習。
在那段時間裏,遙遙一直都沒再去找過李醫生,雖然李醫生是來過幾次的,而且每次來找遙遙都會在手裏提點香蕉之類的水果送給遙遙,而且說,遙遙,這是你們北方沒有的東西,你快嚐嚐。
開始遙遙還說謝謝,可是後來遙遙從他的話語中感覺出了不快。就李醫生這種提不起來的男人早就是讓遙遙失望了的,可他別扭的熱情還在增長,而且那話裏話外還似乎認為遙遙是連香蕉之類的東西也吃不到的,在遙遙生長的那個西域北方裏,一定是一片荒蕪,一片悲涼,一片沒有人氣的陰沉。李醫生坐在遙遙的寢室裏,不斷地提些關於西域北方的問題,可是又因為他對那個遙遠的地方一無所知,甚至連常識也沒有,問題就提得讓人不屑一顧,遙遙隻是笑笑,實在不想回答他。
但遙遙心裏想到的是:就這種除了職業的常識以外,簡直就是個文盲似的人居然也是這個城市裏的知識分子?每天帶著大口罩在病人麵前裝神弄鬼擺出菩薩模樣,一板一眼地讓病人聽得點頭哈腰。千萬不要迷信醫生,其實麵對病人的時候,他們心裏其實是根本沒什麽底的,治病也不過是摸著石頭過河。
所以遙遙聽李醫生對她說一些類似兒童語言什麽的時候,心裏禁不住要發出一聲:嘁!
那個夏天裏最熱季節到來的時候,遙遙準備回她剛剛報到還沒上過一天班的新單位裏去了。但遙遙對於內地南方的夏季尚缺少應有的心理準備,她並不知道她要麵對一個怎麽樣的季節。就像很多年以後,遙遙又到了更南端的沿海城市,遙遙事業有成,她每年所得是父母一輩子也沒有過的錢數時,有一年她父親來小住,但是那種炎熱卻讓老人家吃盡了苦頭。他說,孩子(父親老了才突然對遙遙稱起孩子來,好像父親老了才發現遙遙是一個孩子,父親年輕的時候總是淡淡地不疼不癢地叫遙遙,就像叫隨便一個什麽人),我怎麽總是感覺頭腦昏沉沉的發暈?也不像是生病。天氣太熱了。
遙遙家裏的立式空調二十四小時地開著。
可是父親說,空氣不好,熱是不熱了,可是空氣不好。父親變得絮絮叨叨變得比母親更像個老太婆了。他一邊開窗一邊開空調一邊不停地說太熱了。父親是寂寞的,越老越寂寞了。父親一輩子沒有朋友,他也不善於交朋友,他沒老的時候隻會安排下屬們工作,隻會開會講話,那時候他忙碌,他生活中的所有時間裏都是來來往往的人,他受人們尊重、敬意、仰視,他感覺不到孤獨是什麽東西。現在他老了,在他一輩子工作過的地方人們知道他但沒有人再來找他,沒有什麽人還會時時想起他,雖然很多曆史資料裏出現他的名字,但已經變成了曆史的塵土。現在他才明白,那些曾對他尊重、敬意、仰視的人們早已將笑臉麵對了他的後任。這有什麽奇怪的?畢竟那些人也隻有一張笑臉,他們顧不了那麽許多,他們隻能讓他們那張虛假並且焦慮著的笑臉麵對他們目前能夠顧得上的人。父親直到老了直到受了冷落才明白其中的道理,而母親是早已明白了的,可是母親一輩子也說服不了固執的父親。
父親現在更不容易交到真心誠意的朋友,他每天的內容隻有看報紙,看全國各地的報紙,然後還試圖評價一些什麽,可是,如今的江山是需要他來指點的嗎?他同母親更加無話可說了,母親如今熱衷於太極拳,她每天早晨白發、白衣、白褲地與她的幾個老朋友們在公園裏慢悠悠地調整著自我性情,母親老年時的生活反倒豐富起來了,甚至還有幾個外國人也都拜她為師,又傻又笨地學習太極拳,在他們的眼裏,這個中國老太太周身放射著東方人專有的那種慈祥和文明,超然和度外,這一定是與東方八卦圖、中國太極拳有關聯。
母親被那幾個中國通的外國人給誇的飄飄然起來了,她在電話裏對遙遙說,我啊,都想辦一所學校了,專教外國人打太極拳,把我們的國萃介紹給世界。
母親老了老了還想成為國際文化交流的親善者呢。
所以現在父親與母親再也沒有共同的目標了,自己想自己的事情,自己幹自己的事情,甚至都不願意兩人一同來看望遙遙,這個來那個一定不來,最後老了的父親隻剩下了遙遙還可以說些絮絮叨叨毫無意義的話。他住在遙遙現在生活的這個城市裏,他說他簡直就像一個聾子,他聽不懂一句這種曲裏拐彎抹角的話,他不能交流。他說我頭暈。他每天上下午幾次地給自己量血壓,還帶個本子記錄測量的血壓情況,簡直比專職的護士還懂護理。他說這是我身體狀況的文件檔案,將來留給醫生看是有相當價值的。那個夏天,父親的精神、心理都會無緣由地無比緊張。最後搞得遙遙說,爸爸,我幹脆請保姆來家裏吧,邊照顧你邊跟你說說話什麽的,好不好?
父親搖頭,不要,我受不了陌生人在身邊轉來轉去,我頭暈。
最後父親說,孩子,我實在受不了這種炎熱,我頭暈,我要回北方去了。
遙遙送父親上飛機的時候,想起自己當年在內地遭受到的夏季酷暑折磨。
當年,遙遙結束了醫科大學衛生管理的學習。期間的課程密集,內容博大,授課速度極快,很多學員跟不上,常常有人上課打嗑睡,考試不及格。可是很奇怪地遙遙的記憶力出奇地好,隻要她看過一回沒有記不住的東西,這種感覺好像回到了她的中學時代。很長時間沒有這樣的好記性了。遙遙後來為自己解釋,因為內地空氣含氧量高,遠比青藏高原缺氧造成人的大腦記憶力減弱是有著巨大的差異。又因為遙遙原本對一些學科的曆史發展史極有興趣,還在課餘翻閱了大量藏書。那些藏書枯黃、古舊,落滿了灰塵,據圖書館理員說很少有人願意借閱,很多的醫科學生隻願意讀專業的書籍,因為那些更實際,也更能為他們解決麵臨的職業難題。而遙遙卻迷上了西方早期管理的萌芽到古典學派的形成,再到行為科學學派的興起,再到當代管理科學學派整個發展史。當初她對於這些東西的癡迷也許是無意識的喜歡而已,就像她喜歡那些劍橋藝術史一樣,可是她卻不知道這些東西對她將來管理自己的公司卻是奠定了怎樣的基礎。遙遙還遠不知道未來的一切會發生什麽。亞當.斯密論分工、小詹姆斯.瓦特和馬修.魯濱遜.博爾頓的管理製度、羅伯特.歐文的人事試驗、查爾斯.巴貝奇提出的作業研究和報酬製度、亨利.瓦農.普爾的組織和領導方式與思想、韋伯的組織理論、霍桑試驗的啟發……
遙遙覺得自己在讀史書。
遙遙隻是在按照她命運中的指定軌道做著該做的事情,隻是她不能明白這些旨意來自何方。她以為隻是自己喜歡,可是一個人憑空地為什麽喜歡這樣而不是喜歡那樣?喜歡這個人而不是喜歡那個人?喜歡這些事情而不是喜歡那些事情?這裏麵總是有個什麽玄機、天意之類的成份!
可是,哪些都是什麽呢?
遙遙在癡於讀書的時候忘記了交朋友,所以遙遙在這個南方城市裏沒有一個朋友,以致她後來與這個城市裏的一個男人有了那麽多的糾葛的時候,在她傷心絕望走不出自己感情泥沼的時候,遙遙才悲哀地發現自己居然找不到一個人可以傾訴……遙遙隻有再次遠離,出逃……遙遙去了更南端的沿海城市,卻不想成就了自己的事業。
這一切誰能知道?
學習結束,離開這個城市的時候,遙遙很平靜,因為在這個城市停留時間短,尚未產生更深刻的認識也談不到什麽感情。李醫生堅持送她到火車站,李醫生為她提著一包很沉的書籍,這些是遙遙目前在這個南方城市裏唯一的收獲。
天氣已經很熱了,遙遙穿著很少的衣服卻依然出汗不止,她不停地擦拭頭上冒出來的汗水,那些被蚊子咬過的皮膚上紅腫著的小丘陵經過汗水浸泡生生地痛,又癢又痛,叫人忍不住地要去抓摳它們。遙遙腿上手臂上的許多處地方已經抓破了,那些地方結成生硬的痂,讓遙遙看上去很影響整體美觀,漂亮都要大受折扣了。大概這也是遙遙在這個南方城市裏沒有交朋友的唯一心理障礙,這一障礙讓遙遙的自信不曾有過地大受打擊。所有人奇怪地看著她的皮膚疙疙瘩瘩長滿了疤痕,人人都要問一下,你怎麽搞的?
遙遙說,是蚊子咬的。
蚊子怎麽會咬成這樣子?
遙遙說,我也不知道。
人們的眼光很奇怪,他們說蚊子也咬我們,可我們都不會這樣子?
遙遙說,我從小沒被蚊子咬過,一咬就過敏。
人們奇怪你怎麽就從小沒被蚊子咬過?
遙遙說,我生長在高原,高原城市沒有蚊子。
沒有蚊子是什麽意思?人們無法理解。地域造成的理解差異讓遙遙第一次感覺出與人交往的因難。
李醫生送遙遙前往火車站。從第一次認識李醫生就沒有的好感,就在李醫生堅持送她去火車站的路上出現了。遙遙滿麵汗水,衣服都濕了,她不認識這個城市的道路,她說我們坐出租車吧?李醫生堅持走一站路就能乘坐直達火車站的公共汽車了,不用轉車不用多費車錢。這讓遙遙很無奈,為什麽一定要省下來那麽一點車錢卻讓人累得半死呢?遙遙是不知道這個城市裏的人們全都這樣斤斤計較著過生活的,沒有人認為這有什麽奇怪的。遙遙已經是頭重腳輕了。李醫生看著行走的遙遙很疲憊,李醫生卻沒心沒肺地說,你怎麽會這麽熱呢?你怎麽連這麽一段路都走不得呢?你很嬌氣呀!
遙遙的淚水一下子全溢了上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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