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擎坤托人帶信,說是桂香生了,是個男小伢,請爺爺給起個名字。何耀武喜極而泣,說這個孩子是將來持家守業的接班人,正好是“守”字輩,在元宵節前出生,就叫何守元吧。元元是個九斤大胖小伢,人見人愛。他們一家三口計劃著在開春之後回到漢口。何家上下一派喜氣,終於又是四代同堂啦。
青蓮到了晚上沒事的時候,就拿著家裏的碎布給小侄子做衣服鞋子和拚圖案的小棉被。她做的東西手工精細,構思巧妙,材料也利用得好,讓大家嘖嘖稱奇。她做了一陣子,也給媽媽肚子裏未出生的弟弟或者妹妹開始做東西。吳鳳珍看了就歎氣,丟在一邊。青蓮做著做著,也暗自歎氣:什麽時候能給自己的孩子做東西呢?
護士學校馬上就畢業了,可以立刻去羅大姐和陸醫生工作的醫院上班。這樣一來,青蓮也能掙錢了。何家的日子漸漸走上了正軌。但是市麵上經濟衰退,有錢有勢的人巧取豪奪,貧富懸殊越來越大,而且為官者很多貪汙腐化,暴力執法,官官相護,老百姓敢怒不敢言。一月份國共停火和談,但是相互角力並沒有放鬆。街頭巷尾開始出現了“反饑餓”、“反內戰”的標語,也有青年學生和工人遊行示威,爭取權益。不少運動都是共產黨在後麵進行策劃和支持。
青蓮和大部分年輕學生一樣,對時勢不滿,對政府失望,對共產黨的主義和訴求充滿了好奇。護士學校裏的進步同學多次帶著青蓮參加學習活動,希望青蓮能夠參加革命組織。但是青蓮很迷茫,很猶豫。她想到開淼,就覺得自己很難融入那批人之中去。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想象自己站在開淼的對立麵。
青竹雖然看著文弱,卻也在學堂裏偷偷參加了進步學生的活動,聽到不少有關共產主義的事情,回到家裏說給大姐聽。很多時候,青蓮也聽得熱血沸騰的。但是激情過後,她更是迷茫。共產黨和國民黨打了談,談了又打,老百姓說到底還是最受苦的。
在迷茫無助的時候,青蓮很想找人談談,於是她在周末的一天去了羅大姐家。他們家在一大片老舊居民區的一個公寓底樓。已經過了正月,但是他們家的門上還貼著門神,隻是一角已經剝落,無力地垂著,好像站崗站累了一樣。
“青蓮!快進來,快進來!”羅大姐看到青蓮好開心。她剛才正在拿著拖把拖地,頭上累出一腦袋汗,臉紅撲撲的。
“羅大姐,打擾你們了。我......我就是想和你們好好聊聊天,在醫院裏不方便。”青蓮把帶來的姆媽做的一瓶豆腐乳和一瓶醪糟遞給羅大姐。
“哎呀,我就喜歡你們家醃製的東西,太下飯啦!替我謝謝你姆媽。”羅大姐開心地說。
陸醫生從裏間出來,手裏拿著本書,摘掉眼鏡,和青蓮打招呼:“你快坐,我去泡茶。”
待他們三人在小小的餐桌旁坐定,青蓮不知從何說起,就悶著不吭聲。羅大姐看了,說:“家裏人都好吧?開淼有消息嗎?”
“嗯,大家都好。開淼......好久沒有信。上次的信裏說是在華北也許去膠東半島。”青蓮低下頭,轉動著手裏握著的茶杯。
“唉,別多想。他會平安回來的。”陸醫生說。
青蓮不想兜圈子了,於是看著夫妻二人,說:“我想了解共產主義。係統了解一下。我心裏很亂,但是......我信任你們。”
陸醫生和羅大姐都愣住了。他們沒想到青蓮會自己找上門來談共產主義。羅大姐拍了拍青蓮的胳膊,和顏悅色地說:“青蓮,你別緊張。來,你說說看,自己對共產主義到底知道些什麽?”
“我......我就是聽別個講。我看到現在市麵這麽亂,覺得同意他們說的,國民黨沒有管好......他們很多做法,是為了當官的自己,沒有顧及老百姓的利益。這麽多人餓肚皮,還要打內戰。還有,就是......說美國人幫助國民黨,羅大姐,美國人不是幫助中國人打日本的嗎?我一直覺得他們是正義的。為什麽他們會幫國民黨啊?”青蓮自己越說越糊塗。
“青蓮啊,你有這樣的思考是很好的。要表揚!”陸醫生說。
“可是,我覺得國民黨也不都是壞人。國家剛剛打完仗,的確挺難的。你看,我們一個小家,要收拾好,慢慢才能回到正常。陸醫生,你說要是給共產黨管理,就一定是比現在好很多嗎?另外,不是說一個巴掌拍不響嗎?打仗的事情,真的就是一邊的責任嗎?”
青蓮一說完,就在羅大姐眼睛裏看到了警惕的神色,她心裏一驚,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但是她知道肯定有什麽不對了。
羅大姐眨了眨眼,問:“青蓮,這些想法是你自己的?還是有人告訴你的?你是不是從開淼哪裏聽到了什麽?”
青蓮慌忙搖頭道:“沒有沒有,我......我就是瞎想。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問爺爺,他就歎氣。說哪朝哪代都一樣,吃苦的都是老百姓。成者王敗者寇,道理都在得天下的人嘴裏。”
“這個這個,也不能這樣說啊。青蓮,我很開心你來找我們。這樣吧,我這裏有一本書,很短,你先看看。這是共產黨的領袖寫的,我讀的時候覺得很激動。希望對你有啟發。”陸醫生說著就回到裏間,然後拿著薄薄的一本小冊子出來,遞給青蓮。
青蓮翻開泛黃的書頁,看到一個大標題----《為人民服務》。
“為人民服務,為人民而死......”青蓮讀著讀著,眼前出現的是費先生,是舅爹爹,是比爾,是夏指導員,是陸醫生和羅大姐,是搏擊長空的開淼,他們都是自己生活中遇到的英雄,是為了老百姓不惜犧牲自己生命的人。可是,這些人現在到底是對立的還是共同陣營的?“人民的定義是什麽?這個概念會不會根據不同形勢而變化呢?”青蓮悄悄地問自己。
“張思德是誰?”青蓮問。
於是羅大姐給她講了張思德舍己救人的故事。
看完《紀念白求恩》,青蓮又問:“白求恩是誰?”
陸醫生給她解釋這個不遠萬裏來中國救死扶傷的加拿大人的事跡。
然後就是解釋“愚公移山”,解釋“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和艱苦奮鬥”的概念。青蓮聽得入神。雖然一知半解,可是那些文字和陸醫生、羅大姐的炯炯有神的目光,充滿鬥誌的神態,深深地吸引和感召著她。原來,有信仰,有“主義”是這麽美好的一件事。
“青蓮,今天的事情你要保密啊。你看看,國民黨連老百姓讀什麽書、說什麽話都要管,多麽霸道。”陸醫生說著就把小冊子收好了。
青蓮點點頭,說:“我保證會保密的。”
“嗯,我們相信你。”羅大姐說:“其實我們一早就發現你是個特別正義、有克製力、刻苦又富於同情心的好孩子。你是當醫生的好材料,也是可以帶動走上革命道路的好材料。你慢慢去理解吧,有問題隨時來和我們談都行。”
正說著,他們聽到敲門聲。陸醫生起身去開門,讓進來夏建勳。
青蓮抬眼看去,夏建勳穿著一件深藍色的高領粗針毛衣,胳膊肘打了皮子補丁,人清減了很多,瘦高的身材好像在寬鬆的衣服裏逛蕩著;頭發長了,打著卷地耷拉在額前,使得濃重劍眉下的眼睛看起來更是有點深不可測的感覺。讓青蓮覺得有點好笑的是,夏建勳一身落寞,手裏卻拿著一大枝姿態浪漫的臘梅。
看見青蓮也在,夏建勳有點想逃跑,但是明顯無路可逃,於是對青蓮笑笑說:“青蓮也在啊。”
羅大姐接過來他的花,揶揄道:“你這個漂亮,但是沒有青蓮送給我的實用。等下讓你嚐嚐青蓮姆媽做的好吃的。對了,飯前我給你理發。看看你的頭發都能梳小辮子了。”
平時上班,夏建勳會把頭發用發蠟固定好,今天剛剛洗過,真的是一團糟。
“青蓮,來給我打下手,咱們做飯去。“陸醫生說。
羅大姐把臘梅插進豁了口的青花瓷瓶裏,然後招呼夏建勳去小陽台剪頭發。她一邊給他裹上擋布,一邊在他耳邊悄聲說:“青蓮今天來問共產主義了。”
夏建勳一跳,羅大姐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你別大驚小怪的。我早告訴你,她會來的。你坐好了,別亂動,不然給你剪了癩痢頭可別怪我。”
能帶著青蓮進步,夏建勳當然求之不得,但是他明白青蓮的情況,可以感知她內心的糾結和掙紮。她的痛苦,夏建勳感同身受,多有不忍。可是,一切似乎都是命運的安排啊。
羅大姐讓他微微低下頭,給他剪後麵的頭發。他抬起眼簾,透過額前的頭發,看到陽光從頭發和睫毛的縫隙裏形成彩色的光環。而光環正中,麵前破舊的小鏡子裏正好映照出屋裏青蓮的身影。她正手腳麻利地收拾桌子,擺碗筷,然後在臘梅前駐足。隻看了一眼,夏建勳就心裏一擰,趕緊閉上了眼睛。青蓮的樣子,就如臘梅的暗香一樣,不用故意去聞,卻總是似有似無地往他鼻子裏鑽。
青蓮收拾好桌子,信步走到花瓶旁,欣賞那一枝臘梅。舒展的枝條上布滿金黃色的花苞。一兩朵已經盛開的花嬌豔欲滴,暗香撲鼻。青蓮把臉湊過去聞,卻一眼在小鏡子裏看見了夏建勳的臉。他高高的眉骨和鼻梁、下頜的棱角、嘴唇的線條,在側麵投射過來的陽光下讓整張臉看起來像是一副黑白分明的木刻畫。而他那一瞟而過的眼神裏,居然是一種無奈和委屈。
青蓮慌忙轉過身去,隻聽見身後夏建勳劇烈地咳嗽起來,直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緊接著,她聽到羅大姐數落他:“真是糟蹋自己!你得把煙給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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