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來,一晃到了年底。日漸寒冷的日子讓很多武漢的市民憂心忡忡。燃料和衣物、棉花、食品的價格天天看漲,法幣卻日日貶值。何家雖然有一些壓箱底的銀元金條,可是卻不舍得隨便拿出來用。好在他們還有自己的房子,那些無家可歸和露宿街頭的人更是艱難。
雖然巷子口的乞丐幫一直與青蓮別扭,但是青蓮真的可憐那些衣衫襤褸的孩子們。有時候她會偷偷地在他們身邊丟下一個包袱,裏麵是用不到的小孩衣物。
何保城在郵政局上班,倒是比以前踏實很多。而且因為人聰明,手巧,經常幫著工友修理機器,居然人緣也不錯。戰後郵政係統急需快速恢複運轉,老百姓的家書和政府部門的郵件堆積如山。何保城與幾個工友一起埋頭苦幹,研發了半自動的郵件分發係統,為武漢郵政局減輕了很大的負擔。
何耀武身體日漸衰弱,但是看到兒子終於有了一點點當家立業的姿態,老懷甚慰。家裏的雜貨鋪在江湖朋友的幫助下,又開了張。鳳珍天天都在鋪子裏忙碌,青竹回去讀書了,青蓮開始了護士學校的課程,吳先生----現在是何家的親家公,也開始了他簡陋的醫館生意。他們計劃著,等開春之後,擎坤一家回來,就可以把老虎灶再開起來,增加一些收入。何家與武漢千千萬萬的普通百姓一樣,在戰火硝煙散去之後,喘息著展開了新的生活。困頓之中,也充滿了劫後餘生的喜悅和重建家園的希望。
但是,在飽受戰爭塗炭的中華大地上,抗日戰爭和國共內戰幾乎是無縫對接,從開始爭奪接受日軍、偽軍受降權開始,到對東北控製權的角力,並在蘇聯紅軍控製滿洲及內蒙,並且在渤海灣、膠東半島等地區提供軍事支持之後,國共內戰一觸即發。從9月開始,上黨戰役、平漢戰役、平綏戰役、津浦戰役......一個個大型戰役依次展開,國共雙方拉鋸,生靈再次塗炭。中共掘毀扶溝北之黃河堤,黃河泛成災,寬二百餘裏,長百公裏。當年國軍炸毀黃河花園口的噩夢再次呈現。
從開淼的來信中,大家看到了他往返於各個空軍基地,最終飛往華北前線。青蓮的心始終被他的家書牽扯,滴血刺痛,日日不安。她無法理解,為什麽剛剛趕走了日本鬼子,中國人要開始打中國人?武漢國民政府對於共產黨妖魔化的宣傳,也讓青蓮極度迷惑不解。她心裏知道,陸醫生、羅大姐和夏建勳都是共產黨。他們和開淼難道變成敵對的了?舅爹爹曾經既是共產黨,也是國民黨。那他現在是什麽黨呢?是什麽樣的仇恨能讓曾經一起出生入死、共同對敵的兄弟一朝反目、兵戈相向?
青蓮帶著迷惑、驚恐和思念,日日忙碌,日漸消瘦。夏建勳悄悄地看著,暗暗地心疼。他已經很久沒有在青蓮麵前出現了,更不用說是攀談。他看到消瘦的青蓮,在忙碌的空隙裏,用手指撫摸胸前那個小飛機吊墜,黯然神傷。她穿著白色的護士服,沒有太多血色的麵龐讓黑色的大眼睛顯得更是有一種攝人魂魄的憂傷。快要二十歲的青蓮,花樣年華,卻幾乎從不開懷大笑。她烏黑濃密的頭發長了,在腦後編了一個粗粗的辮子,再將發尾窩進去。這種發型既不是少女,也不是少婦,就像她目前的狀態一樣:她心有所屬,卻無人愛撫,隻是以希望和自己的意誌力在抵抗著凋零。夏建勳每每在入夜之後想到這些,就不禁濕了眼眶。
他何嚐不迷茫呢?國共對立,他早就明白,可是因此而不惜將全國人民再次拖入戰火之中,卻是他始料未及的。不過,他忠於自己的信仰,忠於自己的責任,他明白自己目前潛伏的重要意義。武漢作為交通和物流中心以及重工基地,即將扮演服務共產黨解放全中國的大目標的重要角色。而他掌管的物資流動,則是重中之重。
他即將投入的任務就是為前線籌集、運輸醫藥物資。醫院、倉庫、鐵路、港口,都是一盤大棋裏至關重要的位置。殫精竭慮,讓他開始失眠。而要他在失眠的長夜裏也不能對青蓮有一絲念想,真的很難,雖然他明白,兒女情長,必須放下。這種時候,他連吹吹口琴都不行。於是他開始抽煙-----一支接著一支地抽,讓尼古丁暫時地麻醉自己,讓焦灼炙熱的煙氣席卷自己本來就焦灼炙熱的心肺。
羅大姐看了,就勸他:“找個好姑娘吧?你二十好幾,該成親了。在咱們的女同誌當中挑一個?也比較可靠。大姐幫你挑?”
夏建勳笑笑:“羅大姐,你以為是挑菱角呢?哪有那麽多符合條件的女同誌啊?算了,就這樣挺好。能和你們說說話,我已經很知足了。有多少同誌真的是孤身一人,戰鬥在敵人心髒裏呀。”
“你呀,條件這麽好,就算我不幫你,也應該不難。就是放不下青蓮,對吧?”羅大姐給他斟了一小杯酒,說:“稍微喝一點沒事的。你需要放鬆一下,太緊張了對工作也不利。”
夏建勳真的太感激陸醫生和羅大姐了。他一個孤家寡人,能隔三差五去他們家打打牙祭,喝一小杯酒,像是過節一樣的開心。他稍微泯了一口水酒,拿了幾個烤蓮子放入嘴中慢慢地嚼著。
陸醫生把一盤鹹菜炒辣椒放到桌子上,也坐了下來。“建勳,我們上次提出的發展青蓮加入組織的事情,你為什麽要反對?”
夏建勳沒有說話,羅大姐倒是接過來話茬子:“是不是你覺得開淼是國民黨的飛行員啊?這個其實沒什麽吧?再說,他也不在武漢。也許以後青蓮還可以策反他呢。”
夏建勳依舊沒有說話。他其實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隱隱地,他就是不希望讓青蓮卷入任何可能的風險,無論是哪一方哪一派的。青蓮,從少女時代就開始隱忍苦難的青蓮,真的應該有單純平靜的生活。既然此生不能有和她白頭偕老的緣分,那麽就讓自己拚盡全力給她擋住一點硝煙和風雨,給她爭一份清白的日子吧。
陸醫生拍了拍夏建勳的肩膀,和他碰了一下酒杯,說:“我明白你。但是建勳,你可不要小看青蓮。如果哪一天她自己要求進步,要求加入組織的話,你可別攔著。你也沒有權力攔著。”
“這個,我明白。”夏建勳把杯子裏剩下的一口酒一飲而盡,抿著嘴笑了笑,說:“我保證不感情用事。”
轉眼到了第二年的春節。這是武漢光複之後的第一個春節,雖然物資匱乏,但老百姓還是竭盡全力地慶祝,因為大家迷信----把年關過好,以往的災難才能被留在過去,將來的日子才能紅火。市麵上出現了很多應景的年貨。夏建勳因職務之便,有不少政府發放給各級官員的福利:筆墨紅紙、糧食糖鹽、香料幹貨,甚至還有雞蛋。他把東西一股腦兒地拿到了陸醫生家裏,但是有點不好意思地對羅大姐說:“能不能分給青蓮家一些?就說是你們醫院發的?”
青蓮拿著羅大姐送給她的年貨,開心地回家,和青竹一起擔當起打掃衛生、準備年夜飯的重任。吳鳳珍在小鋪子裏忙,似乎是積勞成疾,近一個月總是說身上不舒服。吳先生來探望,號脈之後,說是何家又有喜了。
何耀武自是開心,覺得這孩子就是來衝喜的。自己的身體要是能在開春的時候有起色,算是闖過了一劫。可是吳鳳珍不開心,她真的不想再有小伢了。好不容易青竹長大了,能幫助家務,要是再有一個,誰來照顧店鋪?何保城是指不上的。別看他前一段時間在郵政局幹得起勁,自打郵件分發係統搞好了之後,工作清閑了不少,人也懈怠了。如今一有空就跑出去打麻將、摸牌九。還攛掇何耀武開一個賭館。
“賭館太麻煩。江湖朋友的麵子也不能總用啊。這個錢不是該咱們掙的。”何耀武不同意。
“也不是賭館啦。應該說是麻將館,就是抽個頭,不設賭局的。現在市麵太平,有閑錢有閑功夫的人多了起來,有這個需求。”何保城極力爭取。
“唉,我是老了,不想再找麻煩。等開春擎坤回來,還是把老虎灶搞起來算數。再有餘錢餘力,就搞個火柴包裝廠。還是清白的日子好。你不要瞎想了。”何耀武捧著心喘了幾口,何保城就不敢吱聲了。
大年三十,巷子裏一片紅火的色調。青蓮在自家門口貼春聯,也把爺爺寫的春聯送給鄰裏。入夜後,零零星星的鞭炮聲中,青蓮在灶房裏忙碌。透過貼著紙條固定破裂玻璃的窗口,她時不時地看一眼昏暗中長長的小巷,腦子裏給那寂寞的景致添加一個歸人的身影。
很久沒有收到開淼的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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