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離離緣》B

長篇小說:作者---馬兒

                                        離離緣

                                            B

       空洞空洞的它們來了。它們又來了。它們相互依靠而畏縮,它們張狂而招搖,它們大了它們又小了。透明的軟體,泡泡狀,柔柔的,手指也紮不破它們,卻可以瞬間裏消失,卻可以瞬間裏飄蕩在咫尺。越來越大嗬,氣泡,就要碰觸了,就要碰壁似地觸到了,驚恐中它們又飄遠了。它們從遠處來,遙遠,朦朧,晃晃悠悠地在眼前生成了,璣珠玉白,玲瓏踢透,長大,不斷地長大,肥碩,不斷地肥碩,逼近你,逼近你張著又說不出的嘴,逼近你出氣卻不能入氣的鼻子,逼近你的臉……胸部開始脹痛,無法呼吸了……她醒來,她從窒息感中醒來,她得救了,它們不知去向。

 

       這一晚,遙遙坐在碩大的布藝紗發上,頻頻地按動電視機的搖控器,讓每一個頻道中一時間身份不明者的麵孔從她的眼前劃過,那些裝腔作勢有劣質表演欲望的劇中人,舉手投足的酸味和白開水一樣的台詞,千篇一律的除了讓人倒胃口以外,就像春節晚會一樣不能給人留下一絲記憶,你就是睜著眼睛看了一晚上他們熱鬧的表演,末了,沒有一個能給你深刻印象的,你什麽也不記得,腦子裏幹幹淨淨的一片空白。

       可是奇怪的是,人們依然每一個夜晚枯坐電視機前,人們已經成了被電視機控製的行屍走肉了,沒有了思想也沒有了行動。現代社會中的電視就是讓人逐漸變成活屍。遙遙就是這樣的活屍。她仇恨電視卻又不得不在每一天的夜晚與電視機相伴。遙遙是真的寂寞。她調整了一下半躺著的身體,讓自己臥得舒服一點。她的思緒已經在電視劇中背景般的聲音中漂遠了,很遠。

       燈光昏暗地散落在室內,光線從中心漸漸擴展,漸行漸暗,像被黑暗吸咐了似地就在各個角落不知去向了。遙遙就縮在這個燈光中,遠遠地看去,有點像舞台追光燈下一個女人的造型動作,柔軟、溫馨、凝固而述說著某種迷人的情節。

       遙遙聽到了樓下鄰居的開門聲。防盜鐵門的聲音,防盜木門的聲音,開了,又關了。她熟悉那個人以至熟悉那個人的上下樓的走路聲、咳嗽聲、開門聲和關門聲。她知道現在那個人回來了。她腦海中浮出的那個人一連串的動作畫麵,換鞋、喝涼水、洗手、開電視、抽煙,每一個畫麵都比電視劇中的表演精彩,每一個畫麵都讓遙遙心旌搖曳,讓她感覺親切和神往。她知道十幾分鍾後,一個電話就該打進她的家裏來了。

       遙遙笑了。她閉上眼睛,一時間心裏充滿很多的溫馨和曖意。

       電話響了。

       電話響到第三聲的時候,遙遙才接起來。遙遙說你好。電話裏傳來一個女聲,遙遙愣了一下,她不知道這個時候誰會給她打電話,她一時間怎麽也聽不出是誰的聲音。

       遙遙接著又問哪一位?

       怎麽?十多年的交情都聽不出我聲音來了?對方快人快語地說話聲中,一個十分熟悉的但確實又有幾分陌生的聲音腔調還是在瞬間裏讓遙遙一下子反應過來了,這種特殊的聲調是來自她的家鄉的聲音。遙遙不敢肯定地問道:是梅紅嗎?

       對,對。梅紅咯咯地笑起來。可是梅紅笑著笑著就變成了哭腔,哭腔又不是真要哭,是忍又忍不住的那種。梅紅一點也不懂得掩飾自己的情緒,而且有些不禮貌地一下子就打斷了遙遙的問候,她開始直接了當大張旗鼓地傾訴,情緒很激動,整個事情述說的過程十分混亂,前言不搭後語。但遙遙聽了幾句就明白了,梅紅投訴的是她十年前離婚了的丈夫,前夫。讓遙遙不解的不是事情本身,遙遙奇怪的是梅紅所持的態度,是她所持的情緒有問題。她以為她是誰?她還是前夫的妻子嗎?他們是夫妻吵架嗎?他們什麽都不是,他們現在連朋友都做不成。梅紅還有什麽資格用一個妻子一樣的口氣和態度來指責前夫呢?離婚十年了,她怎麽還放不下一個十年前就離婚了的男人?她的激動情緒就說明她的放不下。這個女人有毛病啊。遙遙聽著她在電話不停地說,都不給遙遙插話的機會,遙遙想這個女人是不是有毛病啊。

       遙遙是認識梅紅的前夫的,他們曾經都是朋友。

       他們的結婚是梅紅的母親一手促成的,結婚後梅紅的母親仍然要不停地插手,婆婆也因此要插手,兩個老太婆針尖對麥芒地先戰了起來,隨後梅紅兩口子也戰了起來,任何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情都能引起星球大戰,結局就是,離婚。可是現在都離婚十年了,梅紅卻又對前夫耿耿於懷起來,這個女人怎麽啦?真是有毛病。她離婚的這些年裏是不是身邊真的缺男人?灑脫一點嘛,找個男朋友逛逛街,喝喝酒,大不了也就是上上床,何必一定要盯著十年前離婚的男人不放?又不是他就最好。最好又為什麽要離開?或者就是因為最好才離開?

       遙遙這樣勸解梅紅的時候,心裏突然想到梅紅是不是還對這個男人抱有什麽幻想?這是女人的致命穴。

       梅紅差不多幾年沒有給遙遙打來電話了,失去聯係的時間裏遙遙的腦子裏梅紅消失的一幹而淨,可是這個晚上梅紅縱跨一個中國的距離從遙遠的西域給遙遙打來電話,這個電話一打就是差不多兩小時。遙遙將話筒一會放到左耳邊,一會放到右耳邊,簡直就是在開一個電話會議嘛,聽都有聽得讓人很累了,疲憊不堪。這個電話梅紅除了情緒激動地指責前夫外,什麽問題也解決不了,甚至她連遙遙的勸說都聽不進去。她激動什麽呢?她為此花掉一筆電話費,圖什麽呢?單就為了罵給遙遙聽?豈有此理!放下電話,遙遙的頭都要痛了。

       梅紅的前夫是遙遙同學的同學,上海人,做事情很精細,不是上海人的精明,若真是精明倒也好,凡事又能想的周全些,前夫的精細隻表現在吃飯穿衣上,表現在錢財物上,表現在各種計較上,他自己不覺得,若混在精細的上海人堆裏大概也不會覺得,人人這樣子就看不出你特別。可他是在豪爽的高原北方與人相處,這種精細就要讓人小看了,看不過去時,人們就說,嗨,他是上海人。人們相視著一笑,就原諒了上海人的所為,就不在意他的小氣了。上海是什麽呢?上海本世紀初是世界的東方明珠,上海混跡了世界上各個國家中各個階層的各色人種,上海是世界文明雜交的地方,殖民文化的成份在上海充分展示其枝繁葉茂與燦爛輝煌,世界各地的藝術家和知名人士全都以能夠目睹上海這個地方為榮。可是時過景遷,上海人從誌高氣昴變得斤斤計較地精明,上海男人也變得縮頭縮腦小裏小氣了。這一點在梅紅的前夫身上讓大家知道了什麽是上海人的精細,當然你在意就會發現你不在意就不會發現。

       那個西域的城市地處偏遠,上海人以各種各樣的原由到了高原,他們委屈求全地生活在那裏,內心裏卻又小瞧著那個地方。上海人總是有理由表現他們的優越,從上海帶來的糖果,那些包糖果的玻璃紙張和外殼子,盡管花樣和造型也很簡單,工藝粗糙,可在遙遙他們眼裏已是十分華麗了。還有上海流行的服裝,一會兒是瘦腿褲,一會兒是肥腿褲,一會兒衣服長過臀,一會兒衣服短過腰。還有大衣、鞋帽,西域城市裏的人們就是喜歡上海的東西,喜歡上海的時髦,上海的派頭。上海,單就這一個詞匯就代表了時髦,代表潮流。遙遙的朋友中有山東的、四川的、河南的、山西的、東北三省的,當然是祖籍,朋友們卻都是在高原北方出生的,也有二、三歲被父母帶到高原去的,可他們依然認祖歸宗。遙遙因為從小就在各地來的朋友們中間長大,從小說著普通話,從小就知道外省很多地方,所以從小就認同了這種四麵八方和五湖四海,所以在她以後走到任何一個地方的時候也沒覺得就有很大的異地感,所以她的適應期總是很短,這就成了她以後走南闖北的優勢。

       遙遙的女朋友中有一個小時候叫麗娜,長大了又叫永虹的,比遙遙年長幾歲,上海人,但血統就不是很純,因為她母親是武漢人。雖然她是上海人,可她卻是在西域的鄉下長大的,說話帶著很濃的鄉下口音,很多習慣也都帶著鄉下的痕跡。所以到她來到城市和遙遙成為朋友的時候,她總是對遙遙的一切都保持羨慕,尤其是對遙遙優越的家庭保持羨慕,每每跟著去遙遙家,走進省政府大院的時候,總是提心吊膽地怕被警衛攔住。遙遙說,你別理他,你越不理他,他越不敢攔你,你就理直氣壯地走進去,別怕。可是永虹還是不敢理直氣壯。永虹的這份羨慕隻保持了最初的幾年,以後發現情形並不如此,顯赫的聲名之下是一個奇怪氣氛的家庭關係,父母親彬彬有禮的言談和舉止中浸透著的全是不知不覺得冷漠。這種冷漠如長久而陰沉的氣候讓人壓抑,讓人感到嚴寒,感到冰涼。父親天天上班、開會、看文件,或者出差。母親上班也跟在家裏一樣,那份檔案局的工作哪裏有什麽事情可做?剩下的時間裏獨坐、看書、睡覺,最多是打電話,偶爾會有兩個朋友來閑聊。遙遙的父母之間沒有關心與問候,誰也不管誰去做什麽,回來了就回來了,不回來也就不回來,漠不關心的情形有時候讓人覺得還不如他們對待一個同事。吵架的時候總是父親喝了酒而且總是在深夜裏,遙遙小時候常被低低的吵架聲弄醒來,但永遠也弄不清父母的爭吵是為了什麽,他們看起來好像沒有矛盾,可是這種看不出來的矛盾卻是像一把即銳又鈍的劍,割不出人的血,但你會痛,這種痛讓你說不出來也哭不出來。遙遙就在父母這樣的家庭裏長大了,她從小很少接受父母的撫摸,那種親情之間肌膚相觸的傳遞中的安全感,她是沒有的,她缺少情親傳遞,這一點遙遙從來不知道,直到後來,直到她在南方那個城市裏愛上了一個男人,並且在顫動著受到他手指撫摸她的臉、手、腳和任何一處,並且讓她感受到碩大無比幸福和激動,並且強烈地感覺到自己迫切地需要什麽的時候,遙遙才正真明白,才正真懂得自己缺少的是什麽。不是父母物質上的給予,也不是環境上的舒適,不是這樣那樣的關心,問候,而是,父母的擁抱和撫摸。中國人永遠都學不會表達自己的愛意,中國文化的沉重已深深地滲透到每一個人的生命中,沉重與生命相聯與血肉相聯與生活相聯,中國人永遠都無法輕鬆愉快地表達自己的情感。難道情感就那麽難表達嗎?它們是鋼鐵嗎?是石頭嗎?是搬不動的山嗎?夫妻間擁抱一下又怎麽啦?即是當著孩子的麵又怎麽啦?時常摸一摸孩子的臉和四肢又怎麽啦?現在遙遙已經懂得分析父母的婚姻關係了,現在遙遙分析起來,她知道父母間的冷漠是因為他們之間的性,父母之間的爭吵也因為他們之間的性。家庭中性的問題始終困擾著已經做了父母的他們,他們壓抑,他們憤怒,他們麵對這頭洪水猛獸無可奈何,不知所措。他們正當年,他們的政治前途和外部世界讓人受驚嚇,他們的朋友圈子中沒有知已,他們無處發泄各種繁雜的情緒,可他們每天都在困惑中產生著各種複雜的情緒,他們回到家也不能傾訴,他們麵對唯一可以麵對的異性,麵對妻或夫卻要守著一種傳統的和諧,但是壓抑著的卻是人性中最不應該壓抑的東西,他們之間沒有性的縱情交流,也沒有愛情的溫情關注,他們是畸形的夫妻,他們的家庭也是畸形的家庭。遙遙隱隱地似是而非地知道這一點,但遙遙不能告訴永虹,無法告訴。父母活了一輩子也沒有學會表達情感,他們的沒有學會,以至影響到遙遙早期對許多事物的認識。

      遙遙隻是因為喜歡了永虹身上帶來的純樸情緒而喜歡和她在一起。遙遙的喜歡大概有著本能地識別和辮認自己需要的成份。

       永虹是上海人可她卻不喜歡上海,雖然她的爺爺奶奶、叔叔伯伯,還有其它親屬都在上海。她說他們不喜歡我們,我也不喜歡他們。在上海親戚的眼裏,永虹一家人實在鄉下的不能再鄉下了,幾十年裏從來沒有到西域鄉下和城市看過他們。永虹這些她不喜歡的親屬,有一年遙遙去上海的時候,一一見到了。確實勢利。他們住在四川路(不記得是四川北路還是四川南路?隻記得一條街走不了多遠就是上海人驕傲的淮海路)的一條窄巷子裏,七拐八拐才找到小木樓,過道黑古隆冬,樓梯坡度很大,遙遙走不習慣,非常小心,好像都要手腳並用了,上樓下樓都極艱難。可親戚們在這樣的小樓上走得木板咚咚地響,走樓梯像走平路一樣輕鬆。樓上七八十平米的幾間房子住了三戶人家,沒有洗手間,家家用馬桶,蓋子一打開,一家人的屎尿臭味衝天。一天清倒一次,每天早晨在你剛起床的時候就有人搖著清脆的鈴鐺上門來收馬桶並幫你清洗的幹幹淨淨。一個水龍頭還在樓道的窗子外麵,三戶人家共用。這樣的生存環境,大家自然各守其陣地,你的是你的,我的就是我的,清清楚楚。放在樓道裏的碗筷和廚房用具也都是上了鎖的。可是所有的地方所有的物品又都擦拭的幹幹淨淨一塵不染。遙遙在永虹的爺爺家裏受到熱情的招呼並吃過第一頓飯以後,她的親戚們的熱情就迅速跌到冰點。讓人不解其意,讓人很不舒服。其實遙遙還是挺懂事的,去的時候問過永虹要不要買點什麽禮物,永虹說不用不用,但遙遙還是為她的爺爺買了牛肉鬆,為她奶奶買了一塊碎花的襯衫布料,為幾個小孩子買了一堆糖果。

       永虹和遙遙成為好朋友的時候,她們住在同一層樓裏,宿舍相鄰,一人住一間。房間裏擺放著很女孩子氣的各種東西,照片和鏡子居多。兩人的床單色彩一樣花形也一樣,照片中全是擺手弄姿的笑,雖然很是做作,可是因為年少,一臉的清純無暇,擺放在各個角落裏的照片又都成了房間裏的點綴,成了獨特的風景,黑白的很懷舊浪漫,彩色的又豔麗奪目,畫中人的清麗讓來到她們宿舍裏的人嘖嘖有聲地看了又看,更讓她們自己看了又看,愛不釋看,自戀般地。每當她們修剪了新的發式,每當她們穿了新款的衣服,她們就會去拍照,在照相館裏擺夠了姿勢還不算,還要去外麵拍照,馬路上,花卉間,草地中,山坡上,處處要留下自己青春的麗影,她們因此還跟愛好攝影的兩位小夥子成了朋友。還有鏡子,這是一個愛自己的人都會喜歡的東西,少女自戀的情結產物,女孩子喜歡鏡子如同喜歡流水,她們喜歡鏡子中的自己從不同角度,從各個方向折射出的身體曲線,柔軟而陰美,少女的身體不給別人看卻是要給自己看的,愛鏡子中的自己就是愛自己的靈魂。還在沒有別人來愛自己的時候,女孩子就最愛自己,自戀的情節女人比男人更多也更重。永虹和遙遙,兩人每天形影相隨,有人想找其中一個必能找到第二個,兩人相隨的時間長了,走路姿勢也有點像了,除了她們的發型是不一樣的,衣服也總是請一個裁縫做,皮鞋的顏色和款式又都相同,還背一樣的手袋,又培養了相同的習慣,喜歡的事物一起喜歡,喜歡的人也一起喜歡。

       兩人就像個雙行俠似地好了幾年,最初的幾年裏還沒有別人的滲入,沒有別的女孩子也沒有別的男孩子,沒有任何朋友。她們的友好是沒有任何雜質的情誼,她們交流對一件事情的看法,開心的事或者討厭的事,奇怪的事或者別的說不出所以然的事,在她們眼裏全是可以拿來交流的。交流這些事情的時候,她們相對而坐,她們對視著,眼睛裏亮晶晶的,說得人容光煥發喜形於色,甚至手舞足蹈,聽得人居然滋滋有味,百般符合,結果是兩人一驚一乍地歡喜著更喜歡了對方。

       可是突然有一天,她們的關係被一種置疑的發問攪混了。

       也不知道這件事情的起因是什麽,她們自己對對方的感覺就是一種依戀,而依的成分更多一些,是那種少女詩意的多情,多惱,歡喜與無措。是女孩子天性裏濕泠泠的相互依賴,相互懂得和看重,雖然她們不知道這樣的時光會有多長,雖然她們不知道命運給她們這種依戀之情能有多久,但在那個時候,遙遙和永虹的眼裏,各自是最重要的。她們很真。她們的真裏容不下第三者。她們很純。她們的純裏絕沒有別人想像中的複雜。她們會對秋天裏的落葉心生許多憐惜,一個人撿起一片,另一個人也撿起一片,一個人眼裏淚光閃閃,另一個人眼裏也會淚光閃閃。她們的眼裏隻有對方,她們甚至都看不到小夥子殷殷的目光,她們也談論愛情,可是似乎遙遠的愛情還虛飄飄地不知道浮在何方呢,就像陽光,像空氣,像宇宙,像幻覺,它們在哪?兩個女孩子的愛情還遙遠的讓人感覺怎麽談論也走不近,她們就笑著說著離開這個還虛飄飄的千裏之外的話題。

      可是有一天這種情況就變了。

      有一天,一位她們很尊重的學校領導把遙遙叫到了辦公室,他親切地笑著,關了門,他說,遙遙你坐。然後他給遙遙倒了茶,綠茶。他很有分寸地、很負責任地一層層繞著圈子,似乎他也不能確定那個要和遙遙說起的問題需要用什麽語言和態度才是符合他做為一個領導,一個長輩的身份,他也不知道那個問題應該怎麽說才能不生澀地就說到點子上,講得讓遙遙明白問題是有些實質性質的,而且嚴重。他開始從工作談起,然後又談到學習,再然後才談到生活,遙遙一直不明白他想說什麽,遙遙以為他隻不過是想和自己隨便聊聊天,可是遙遙的直覺中總覺得不像是隨便聊天,一定是有一個什麽事物的核心還在他的腦子裏盤旋著,不肯快快地走出來,遙遙似乎一直在等待著他最後問題抖落得水落石出,遙遙直好笑著陪他說這個說那個。下午都快下班的時間了,領導突然就將那個讓遙遙一直感到懸空的問題墜到了她的麵前,他說,遙遙,你和永虹到底是什麽關係?你們怎麽時刻在一起?你們是不可以那麽親密的,你懂嗎?

       遙遙的頭腦中嗡的一聲,她像被一個不認識的物體擊中了,一下子知覺全無,並且在全無知覺中將那杯喝了兩回的綠茶水碰翻了。茶水流濕了她的腳。她不明白這是個什麽問題?她也不明白應該怎麽解釋這個問題?她從來就沒想過跟永虹是什麽關係,她們是好朋友,難道有問題?人人都知道她們是好朋友。遙遙說,我們是朋友。

       領導說,朋友有很多種,你們屬於哪一種?你們太親密了是不行的。這樣的話說到這個份上,如果是現在的人,立刻會想到同性戀之類的問題上去,而且這樣的談話,現在的領導誰還管得了那麽寬,你管得了人家喜歡誰又愛誰嗎?異性戀也好,同性戀也罷,這純屬人家私人問題,隻要人家的私人問題沒有影響到工作,還有誰會來過問呢?

       領導盡可能顯得輕鬆地說,遙遙,你聽說過同性戀嗎?領導終於說出這個詞的時候,領導似乎也有點如釋重負般地不知所措。

       遙遙當時糊裏糊塗地是說了不知道,還是說了什麽,她現在一點也不記得了。遙遙隻記得自己說完了一句什麽話以後,領導突然就笑了一下。遙遙當時突然醒悟了似地,她十分不能確定領導是不是在說她和永虹是同性戀?還是領導要她提高警惕不要有同性戀?她有過這樣的念頭嗎?她有這樣的性傾向嗎?

       很多年過去後,遙遙才知道領導找她談得這個話題其實是她父親的授予,遙遙憤怒極了,父親為什麽不可以同自己談?父親為什麽要把同女兒談情感的問題都要交給女兒的領導?父親這是在推卸責任還是根本就不負責任?他們那一代人都是這樣處理問題的嗎?他們把一切都當作工作的一部分?遙遙由此對父親的感情更為冷淡了,直到現在。而那個受命來向遙遙談這個話題的領導,從此以後在遙遙的眼裏也變得有了很遠的距離,再也不親切了,他在不經意間就毀壞了遙遙的純。那個領導現在還會記得這件事情嗎?

      晚上遙遙再看到永虹的時候,她的情緒變得奇怪起來。她想我們這是不是同性戀呢?我們是嗎?她們牽手,並且親熱地糾糾纏纏,那是在街上,在外麵,而在房間裏她們從來沒有牽手也沒有糾纏舉動。她們也曾睡在一張床上,可她們笑鬧著逗一陣子就各自翻身睡著了,她們這是同性戀嗎?

      不論遙遙和永虹的好是一種什麽性質,但是,至今,遙遙對於女人的欣賞永遠超越於男人,遙遙對於女人的理解和同情也遠遠超越於男人。這是不是那時候埋下而如今成熟了的種子?她非常喜歡觀賞女性,喜歡優雅美麗的女人,她喜歡像男人一樣去愛女人的身體(當然不會同女人做愛),她覺得隻有她自己,隻有女人才更懂得如何欣賞女人的身體,她為自己這樣的念頭偶爾感到羞愧。但遙遙自己知道現在的自己不是同性戀,她的心裏永遠放置著一個優秀男人的影子。永虹也沒有成為同性戀者,永虹後來戀愛、結婚、生子、調走,永虹現在常州市政協當著一位輕閑的部門領導。她們現在也常聯係,告知自己當前狀況,隻是更為成熟了。就是永虹家深藏了幾十年的一個重大秘密也是在相距遙遠的電話中,她們都有過更為深刻的討論。

       那天的談話,在遙遙過了許多天以後,在吃驚、晃惑、不解、尋求不到答案的情緒已變得很淡並且可以平靜著心情說出來的時候,告訴了永虹。

      永虹張了張嘴,停頓了不到幾秒鍾的時間後,突然一臉喜悅地笑了。她說,遙遙,多好啊,我們就是同性戀。說完了她哈哈大笑起來。甚至笑出了眼淚。

      遙遙突然間也有點莫明其妙。她一時間搞不清永虹是不是沒弄懂領導談話的顯明意思?還是她根本就純樸到什麽閑話也不放在心上?可是不知怎麽,遙遙也跟著永虹的哈哈大笑笑了起來,兩人邊笑邊把自己弄得眼淚花花的,真正是那種莫明其妙的笑,可是莫明其妙的笑卻讓心情變得非常愉快。遙遙釋然起來,是啊,管那麽多幹什麽?領導說我們是同性戀我們就是同性戀呀!是又怎麽樣?更何況我們不是!別人的說與不說真的很重要嗎?所以現在同性戀這個詞早已不再隱晦,也不再能成為打倒什麽人的武器,而且世界同性戀者甚至都有了某種組織的時候,遙遙是第一個舉手表示支持的。

      為什麽不可以呢?同性之間因為有著相同的結構,他們(她們)更容易走近,更容易理解,他們(她們)互相需要,互相安慰和扶持,他們(她們)依戀的本質中有著因同性而更為冰清玉潔的成份?比如兩個女孩子,比如兩個男孩子,是不是給人冰清玉潔的感覺?(當然老男人與老女人除外!)

      為什麽不可以呢?

       可是遙遙和永虹之間很純粹的情誼卻劃上了句號。

       先是一個女孩子的介入,然後又是幾個男孩子的介入。遙遙的生活突然就變得豐富多采並且有意味起來。這個女孩子是四川人,叫楓,更為活潑和開朗,在自來水公司工作,這個女孩子胖胖的,長了一雙大大的眼睛,哭的時候是不出聲的,隻是眼淚一個勁兒地從大眼睛裏湧出來,泉水似地湧出來,然後再叭噠叭噠地滴落,一顆一顆不斷地掉出來。這樣的情形遙遙見過,在楓單相思地愛著一個男孩兒的時候,在她單相思地失戀了的時候,在她嫁給另一個男孩子的時候,還有其它傷心事的時候,她都是這樣子哭的。很少見女孩子這樣哭法,遙遙印象深刻。

      這個女孩子現在是更胖了,胖得一塌糊塗,歲月已把她改造成了隻坐在麻將桌邊度日的慵懶不堪的女人。她的可愛被歲月給吃掉了,可惡的歲月端著一雙不動聲色的嘴臉,不聲不響地吞噬著一切,可惡的歲月搶先吞噬掉的怎麽盡是女人的可愛?可見歲月也是極愛女人的,歲月看不到男人。歲月隻回贈給男人一切苦難和滄桑,可誰想歲月回贈給男人的苦難和滄桑都變成了他們無比的財富,變成了去吸引更可愛的年輕女人的資本,天地間男人又變得比歲月更愛女人,他們是有情有意有血有肉地愛著的。歲月也無以與之匹敵,歲月便隱去了,隻剩下男人與女人的愛情。

      也不必為楓遺憾,有許多女孩子都是要成為胖女人的。其實有點胖的女孩子今後全都是要成為慵腫不堪的女人的,這一點應該在她還是年輕女孩子的時候就看得出來的,怎麽樣的修飾也無既於是,凡是肉多骨少的體形,凡是肩膀圓潤、臀部飽滿、給人肉肉的感覺的女孩子,身材是怎麽樣的勻稱最終也都會變得慵腫不堪,會整天為又胖了半斤而愁苦,漂亮形象大打折扣,變得粗俗而平慵。而那種看起來瘦弱不禁風,似是發育遲緩,連活潑都不足的女孩子,成熟起來卻又是最有風韻的女人,她們變得婷婷玉立,目不斜視一副傲骨,隻有她們才會成為昴貴時裝的消費者。

       這個叫楓的女孩子的介入,使遙遙和永虹單純的友情發生了改變,也使楓自己的生活軌道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就像平靜的湖水中投進了石子,又像推倒的一副多米若骨牌,遙遙的生活就是從那時候起不同起來了。遙遙回望自己清純的少女時代,質的變化應該就是那個時候,混亂的時代也從那時候開始。倘若沒有楓,生活又會是怎麽樣的一種情景?倘若楓沒有把那幾個男孩子帶到遙遙與永虹的生活中來,大家的命運又會是怎麽樣的一番天地?那真是可以有無數個假設的人生結局,生活真是一個撲朔迷離,眼花暸亂的迷宮,你走進去七繞八繞不知選哪一條道路最好,你糊裏糊塗地一個勁往前,終於走出來了,你才清楚自己選擇的並非最佳路線。但是,大家殊途同歸。

      梅紅的電話一下子將遙遙的思路拉向很多年前的時光,回味並且追溯。梅紅的電話就像一個龐大敘事歌劇中的序曲,所有的人和事都將在遙遙記憶的世界中呈現。(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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