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市的一生： 16. 陳氏嫁養女賺聘金
如果媽媽可以自由選擇，我想她應該是不會離開台北的。媽媽在朱奶奶家不過五、六年的時間，她從認得二十個字到能熬夜看瓊瑤小說，還會指導朱小姐作功課。從隻會拿針線做簡易縫補，到會打版做旗袍。從隻會用大灶煮大鍋飯和豬食，到能烹飪上海菜，還知道如何運用咖喱。說起咖喱，媽媽回憶她懷孕期，有一天特別想吃咖喱飯。我爸騎著自行車，走遍彰化小鎮田中的大街小巷楞是買不到咖喱粉，到小吃攤上問老板會不會做咖喱飯？還被老板質疑：你想吃「家裏」飯，還出來買什麽？
媽媽到台北後，陳氏仍然不時的折騰她，呼來喚去，總有各式各樣的理由叫媽媽辭工回家照顧她。過一陣子缺錢了，又把媽媽打發回台北賺錢。直到媽媽進了朱奶奶家，因為她自告奮勇承擔了兩個人的工作，朱奶奶心善自動加薪，卻不知全數讓陳氏拿走了。但陳氏至此，也不再動輒支使媽媽辭工回竹山。
朱奶奶仁慈，知道媽媽的背景後更憐惜她的出身不易。媽媽初到朱奶奶家時，還在長身量，每餐飯後，朱奶奶總不忘問媽媽還有沒有剩飯？如果沒有，朱奶奶會吩咐媽媽下一餐多煮一點，一直到媽媽回答「有」，她才告訴媽媽以後就按照這個份量煮。這種不用言語的暖意如和風，在媽媽心裏回旋了一輩子。
爸媽是經由相親認識的，隻不過我爸是歡喜自願的，而我媽卻是被騙入坑的。
那一次，陳氏又是一如往常地隨便編排個理由，叫我媽回家一趟，陳氏告訴媽媽，陳氏二姐家裏宴客需要我媽去幫忙。到了陳氏二姐家，我媽先在廚房幫忙，直到前廳來客，他們讓我媽端茶奉客。
媽媽是鄉裏的氣質美女，我小時候總是聽人稱讚我有個漂亮、大方高雅的媽媽。不太熟識的人，還會問：「看你媽媽的氣質，她應該是老師吧？」那個年代在台灣仍保存古風，人們重視學問尊敬師長。媽媽沒有正式上過學，卻讓人誤以為是老師，我想她心裏也是歡喜的。
所以，隻不過端了一杯茶的時間，毫不知情的媽媽就這麽被相中了。
我爸當年在田尾鄉南鎮國小當老師。安排相親的中間人是我爸的同事，範老師和莊老師，他們夫妻倆正是陳氏二姐的兒媳。範、莊兩家也是當地望族。
我爸一個外省人，沒有家族庇護，卻在一個家族勢力盤根錯節的地方，得到當地仕紳認可，大約也說明了他的人品。
可問題是，陳氏不應該瞞著我媽，讓我媽事後有被賣了的感覺。陳氏確實打的一手好算盤，她跟我爸要了20,000塊的聘金。當時我爸的月薪也不過就兩百多塊錢。兩萬！即使不吃不喝一毛不拔，也得存個八、九年！
盡管我爸甘心為紅顏一擲萬金，但是我媽不領情。她得知真相後，回到朱奶奶家哭了好幾天。朱奶奶關心，問出了緣由。朱奶奶勸慰媽媽：「如果陳氏在竹山為你挑對象，知曉陳氏家底的人家，有點家業的應該不會選你當媳婦，那麽就隻剩下替人耕種的農夫了。如果你願意回鄉種田也不是不行。如今這位郭老師雖然沒有家族庇護，卻也代表著沒有公婆妯娌，將來家裏你可以作主。他年紀雖然大了點，但畢竟是個讀書人，以後兩個人的日子應該不難相處。」
我爸不但比我媽年長十歲，而且因為他少年曆盡滄桑（請參照《我的父親是流亡學生》），看起來確實老氣。他的學生二十年後拜訪老師，第一句話就是：「老師，你一點都沒變，20年前就這麽老。」
朱奶奶一直都是替媽媽著想的，她說的話，媽媽聽進去了。縱使仍然心有不甘，卻也慢慢接受了這樣的安排。
小時候，媽媽嫌我笨的時候，經常說：「你呀，笨的被人賣了，都還幫著數鈔票。」如今我才明白，她說的是自己呢！我爸雖然儉省，當時也有一小筆儲蓄，但是那兩萬塊錢的聘金，是他「標會」得來的。所謂的標會，簡單來說是一種民間自助式的互貸，每個互助會參加人數不等，每人按月繳錢，每個月有一人得標，得標者，可以得到這一筆總月費，但是以後每個月必須按本金加利息，還給這一個民間互助會。
所以媽媽和老爹結婚後好幾年，都必須幫著還債，除了當裁縫，還開裁縫班授課，日夜勞作和我爸一起還她被陳氏賣了的聘金。
我被賣了，隻不過是幫著數錢而已，我媽被賣了，還幫著還錢，到底誰比較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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