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祖國
麵試在複旦大學校園進行。在口試前一天,代表CUSBEA委員會中方的北大顧教授召集全體考生開會,提供了許多極其有用的建議。同時,顧教授還提醒大家,如果美國教授問到帶有政治色彩的敏感問題,我們要注意恰當地答覆。顧教授暗示我們,去年(第一屆)CUSBEA麵試中出現了若幹事件,給CUSBEA中方委員會造成了不必要的困難。她坦率地告訴大家,麵試對話是隔牆有耳的。我覺得顧教授的提醒很及時,因為這時在許多CUSBEA考生談吐的語氣中,讓人覺得已經沒有任何事情能阻止他們一帆風順地飄洋過海去征服美國了。
麵試那天,我的第一個麵試者是康乃爾大學的莫菲特教授。莫菲特教授是一個典型的美國紳士,他的提問始終圍繞著科學領域中的話題。因為我對科技英語比較熟悉,交談很順利。下一個麵試教授是哈佛醫學院的曼夫瑞德.卡諾夫斯基博士。他和我交談前後不過兩三分鍾,問的焦點是為什麽我讀完醫學院還要轉行搞科研。這番簡短的談話讓我心裏七上八下,不知是好兆頭還是壞消息。最後我決定把它作為好兆頭。在這兩個麵試中,起碼語言上都沒出問題。
最後一個麵談的曼夫瑞德.卡諾夫斯基博士的太太安. 卡諾夫斯基博士,她本人是一個心理學家。我與她的交談一開始就出了軌。在她的第一句問話中,我一個字兒都沒聽懂。
之前,我已經學會了在英語中用‘對不起’(pardon me) 這個字眼來表達‘我沒聽懂’的意思。
於是我就答道:“對不起?”
她會意地笑了笑,又問了另一個問題。我還是一竅不通。
“對不起?”
說完第二個‘對不起’,我突然想到:為什麽我隻學了這一種表達不懂的方式?要是下一句仍然不懂,再重複一次‘對不起’就太糟糕了。
幸運的是,她的第三句問話突然讓我聽懂了。我這才恍然大悟:她問話的順序一定是由難入易,第三句降到了我的水準。
想通這一點後我就放鬆了,這以後我們的交談也變得輕鬆愉快。她問了我的家庭情況,也問了我大學前後的經曆。突然,她插了一句:你父母在文革中一定有很不愉快的遭遇吧?
那時,中國的文革情況國外了解的有限,她真誠的態度也使我相信她確實對我的答覆有興趣。但我知道有人在監聽我們的談話,我得小心地回答這個問題。我不願意用閉嘴或迴避的方式來應對,這樣既不真誠也不成熟。我決定把爸爸媽媽在文革中的經曆用濃縮的形式總結一下,簡單扼要地回答了她的問題。
接著我加上了一句說給監聽者的話:“這樣的事兒,再也不會發生在中國了。”
起碼,我希望是如此。
卡諾夫斯基博士欣然同意:“一定的!”
從她的房間出來後我看了一下表,才知道我們交談了20多分鍾。我告訴自己,表現應該不錯;即沒在語言上出錯,也沒在政治上觸雷。
CUSBEA項目的效率極高,一星期後我們就接到了錄取通知。通過CUSBEA麵試後,我知道不久我就要離開我的家人和祖國,去太平洋那一端的美國讀書。被錄取的59名CUSBEA第二期學生,在廣州大學外語係集中進行了幾個月的密集英語集訓後,每人領到了一本護照和500美元,加上一張單程機票去我們各自的目的地。我的目的地是紐約。這時我被紐約大學醫學院錄取,進藥理係讀博士生。
我要先乘中國民航去舊金山,再轉泛美航空的飛機去紐約。
在上海虹橋機場我向父母和哥哥道別,過了海關,在空空的候機廳等著登機。同機的還有另外九個CUSBEA學生。大家都很興奮,也有些緊張,不知大洋彼岸等著我們的會是什麽。
這時民航的工作人員來到我們這兒,收去了我們的證件和機票查驗。不久我們看到候機廳裏的中外旅客開始登機,而我們十個人坐在那兒沒人搭理。我們覺得事情蹊蹺,就結隊到航機調度室去問個究竟。
調度室裏兩個穿空軍軍服的女幹部接待了我們。中國民航對外是民營企業,對內是軍事管製,民航幹部都有軍籍。
她們和藹得很,和我們聊家常,問我們去那些學校,而我們找到第一個機會時就發問,為什麽我們的證件機票被收了,不讓登機。
她們很坦白地告訴我們,北京的中旅社出了紕漏,多賣了十張票給一個美國旅行團。她們沒辦法,隻能扣下我們這些學生;反正我們還沒到開學的時間,早幾天晚幾天問題不大。
“我們還能怎麽辦?”她們顯然想爭取我們的同情:“我們不能扣外國人,也不能扣國內的出差幹部,隻能扣你們這些學生。”她們許諾,我們的普通艙機票在下一班飛機上會換成頭等艙。
下一班機最早要兩天後起飛。我們憤怒極了,大吵大嚷,把這兩個可憐的女軍官搞得焦頭爛額。
我看著我的同學們在大聲喧嘩,知道再吵也無濟於事,於是就挖苦地問:
“你們要是不把我們中國人當人對待,那飛機的貨艙裏有沒有空地方?把我們當貨物運到美國去,不就得了?”
那個年紀大的女軍官像被刺了一下。她收起陪著的笑容,轉頭看了我幾秒鍾,問道:“晚兩天離開祖國又怎麽樣?難道你們真的這麽迫不及待要離開祖國嗎?”
我回答:“可是我們已經說過再見了。”
兩天後,我和另外兩個一同去紐約大學的CUSBEA生,坐在波音747裏第一排的位子上,在夕陽下離開上海飛往舊金山。在登機前,曾被我們搞得焦頭爛額的民航女軍官履行了她們兩天前的承諾,把我們的座位升級到了頭等艙。飛機此刻緩慢地爬升著,窗外的上海市區逐漸變成了一片稀疏的亮點,郊區的農田也慢慢地與灰色的天際融合起來。隨著飛機的高度不斷增加,陽光又一次照進了機艙,藍灰色的太平洋這時也開始展現在我們的前方。我扭過頭去再瞭望一眼即將離去的中國大陸,這片養育了我的土地。我還不清楚在大洋彼岸等待著我的是什麽,不過我知道今天會給我以前的生活重重地打上一個句點。我此刻還不能決定,是否要懷念這片土地,還是要把腦中的記憶開始清空。於是,我從空中小姐手中的盤子上拿過一杯免費的葡萄酒,期望用酒精把我催入夢鄉。我知道,這一覺醒來之後,我要麵對一個陌生的新世界,一個未知的遠方。
不過這次我帶著我那遙遠的黑龍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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