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進醫學院
回到三合後第二天,我在吃晚飯時見到了鄭連長。他告訴我,在我留在縣城裏等初考結果時,縣招生辦的一個女工作人員打來電話,詳細地詢問了我的各項情況。
“你是不是在考卷上畫了槍?”
我說:“大概畫了吧?不讓交卷,坐在那兒實在沒事情做。”
那個工作人員詢問鄭連長我是不是個搗蛋人物,有沒有暴力傾向,還問鄭連長我是否可能用畫槍來威脅批卷的老師,用以取得高分。鄭連長說我是連裏的優秀知青,共青團員,說了我一大堆好話,保證我不會有那樣的意思。
原來,批卷的老師一看到我畫的衝鋒槍,就把卷子交給了縣招生辦。招生辦馬上指派那個女工作人員來了解我的底細。
“小葉,你以後做事要小心啊。”
鄭連長接著告訴我,村裏已經接到了縣裏讓我參加統考的通知書。看來鄭連長的話救下了我。
一個月後離村進縣趕考時,我接受了教訓,提前一個禮拜起程。考試結束後,我心裏把握並不大。能看懂的題都做出來了,應該不離譜,但有很多考題我根本不知所問。我所能告訴自己的是,在這個環境下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
在農村這段時間作的準備,時間精力和書本都非常有限,條件先天不足。但經過幾個月練兵後,我覺得心裏有了底。78級的考試是在六個月之後舉行;家裏這時已經替我買到了全套補習課本,隻等我回去。回上海後,要是沒日沒夜地拚上六個月,考上大學應該不成問題。在離開三合來呼瑪縣城參加複試之前,我已經向連裏正式請了假,考完試就直接趕回上海。
嚴冬裏回到生氣勃勃的上海,我心裏充滿著希望。這時的中國,上上下下都洋溢著一種巨大變革之前的興奮感。火車上,人們的言談中充滿著信心和期待。村裏的好友在上海又聚上了頭。瀟瀟,力海,劉琴,江捷這時都已經離開了三合,也在各地參加完高考後回上海備考。雖然我們也經常碰頭,但以前那樣山海經一聊就是大半天的日子已經成為了曆史。
現在,時間有了新的含義。以前,我們這一代人別的奢侈品沒有,時間是從來不缺,隨意荒廢。一夢醒來,發現腦子裏一無所有,一切一切要從頭來起。那種緊迫感和危機感,大概隻有當年美國西部淘金者可以理解。
力海是我們之中第一個接到入學通知的。他進了安徽大學外語係。劉琴被錄取到她轉插去的揚州地區的大學專科。她決定不去,明年再考。
二月中,我接到了歐浦公社打來的電報:錄取佳木斯醫學院醫療係 四月十五日前報到 請立即與學院聯係告知意向 截止期三月一日
這封電報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在報考誌願書上填寫的是:
第一誌願:北京工業學院輕武器專業
第二誌願:海軍工程學院艦艇係
第三誌願:上海交通大學航空機械專業
第四誌願:哈爾濱工程學院係統工程係
第五誌願:太原工學院火炮設計專業
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想過要當醫生。我從來是進了醫院門就想離開。我不喜歡見到病病殃殃的人,他們那可憐的樣子讓我心情沮喪。醫生給我的印象是些自我感覺太好但是眼光短淺的人物,寫的字像天書,隻有可憐的藥劑師才能看懂。
爸爸媽媽對我能進醫學院都很滿意。特別是媽媽,她以前就總說我們家最好出個醫生。看到我那失望的樣子,他們都讓我自己拿主意。但我知道,大家都擔心我若不去報到,不但會失去這個機會,還會影響下一屆報考的資格。
這時我們家已經搬回了文革前居住的上海戲劇學院宿舍樓。一樓小魯的爸爸今年是戲劇學院招生辦公室的主任。我去問他,要是我不服從組織分配,放棄這個機會,下一屆會不會取消我報名的資格。
小魯的爸爸問我:“佳木斯醫學院在發錄取通知之前,有沒有發電征求你的同意?”
我說:“我覺得一定沒有,要不然公社會打電報通知我。”
小魯爸爸想了想,說是按照上海今年的招生政策,如果考生在誌願欄裏沒填該校,那學校在發錄取通知前應該征得考生的同意。要不然,發了錄取通知,考生有權拒絕。但是,如果考生在誌願上填了該校後改變主意不報到,那這個考生今後三年不能再報考任何大專院校。
小魯爸爸強調說,這隻是上海的政策;各省市的規定可能不盡相同,要我慎重。他說,佳木斯醫學院雖然遠一些,但這是一個正規大學。今年競爭這麽激烈,能被錄取就很不錯了。要是我被卡在農村三年,後果嚴重得很。
我在上海的這一個多月裏,已經把新搞到的數理化教科書學了一遍,頗有心得。和朋友鄰居交換的各省市的大學考題也做了不少。要是下一屆的考題也在這個水平上,我應該能進比佳木斯醫學院強不少的大學。這下子半路殺出了個程咬金,把我的如意算盤攪成一團糟。
我第一個反應是放棄這個機會。上大學,一人一生隻有一次機會,豈可這麽降低標準,把我一輩子的前途限製住。但這之後的兩星期內,我翻來覆去地掂量,幾次來回否定自己的決定。想到這時的三合,除了老牛之外,我的好朋友都已離開,手槍步槍衝鋒槍對我已經失去了吸引力。上山下鄉這個曆史大謊言已經支離破碎,理性的自我已經拒絕再對黨和國家的指令盲目服從。不久之前,不是還說紮根農村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曆史使命嗎?怎麽幾個月一過,那些當年拒絕下鄉躲在城裏學數理化的‘落後’份子,倒成了如今報章上大肆標榜的四個現代化急需的人才和有遠見有良知的青年了!我們這些‘大有作為’的下鄉知青,不正是響應了黨的召喚才落到了今天要被曆史淘汰的邊緣上嗎?
我不能再冒這個險。我不能再當一次曆史的犧牲品。我不能再把我的命運交到黨和國家支配。
於是我決定去當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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