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比一
十月初,人民日報和黑龍江日報先後發布了教育部關於高考的正式通知。令大家欣慰的是,今年大學招生不需要單位推薦;所有被文革剝奪了上大學機會的人,從66屆高中生直到當年的應屆畢業生,都能參加高考。在人民共和國曆史上,家裏有‘政治問題’的年輕人第一次獲得希望,可以公平地接受高等教育,也可以開始夢想一個美好的將來。
這個新政策也給各級教育機關帶來了一個巨大的挑戰:在1977年這一年裏,全國有數千萬人可以報名參加高考,包括從十七歲的中學應屆畢業生到三十多歲的年輕父母。因此,77年的高考分為兩步:第一步是縣級初考,定於11月舉行;第二步是省級統考,安排在12月。最終,全國有一千一百萬人報名參加初考,五百七十萬人參加統考。大學錄取錄取人數原定二十二萬新生,最終擴大到二十七萬。從初考到錄取的比例大約是四十比一。
盡管1977年的冬天還沒降臨,春風已經吹到了黑龍江畔。
這時,離縣裏組織的初考隻剩下一個多月時間。我打消了回上海的計劃,就留在三合補習迎考。這時候考生最大的難題是沒有合適的中學教科書。我們這些在文革中上中學的人,從來也沒拿到過像樣的課本,大家隻能使用任何有關聯的取代品。我有一套下鄉時上海知青辦公室贈送的《工業基礎知識》和《農業基礎知識》,已經在我的箱子裡躺了兩年,這時就成了我學習物理和化學的主要教材。不過,《工業基礎知識》隻教到杠杆原理和拋物線,《農業基礎知識》隻介紹了與農藥和人工降雨有關的化學方程式。幾個星期前哥哥在上海的新華書店外排了通宵的隊,替我買到了一本文革前中專技校的物理教科書,成了我唯一的一本正規課本。有些印刷廠還保存了文革前中學教材的鉛字版,這時一天開工24小時來印製。即使如此,這些教材隻是杯水車薪,一到書店就被街上排成長龍的考生或他們的父母一搶而空。我對數學的理解完全得益於我中學的班主任沈老師。她是一個數學教師,在中學三年級時,悄悄地給我們班塞了一些教科書裡沒有的三角幾何的內容,直到‘批判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回潮’運動開始才不得不停止。
這時,黨的宣傳機器正開足馬力鼓動年輕一代學習科學知識,為實現四個現代化做出‘應有的貢獻’。報上不停地高調報道著“年輕”數學家,44歲的陳景潤如何排除了四人幫的幹擾,攻克了什麽‘哥德巴赫猜想’;某某年輕人如何在同代人上山下鄉時埋頭在家苦讀,如今跳過大學本科直接考入北大清華或中科院的碩士生班。這些昨日的落後群體一時間成了新時代的天之驕子和國家的希望;而當年聽黨的話、響應毛主席號召去上山下鄉的這一代人,如今正在跌跌撞撞地追趕著快速離去的時代列車。那時我還沒時間和精力去思考這十年的動蕩究竟是一場鬧劇,悲劇,亦或喜劇,因為我自己也在跌跌撞撞地拚命追趕著。不過,我下意識裡已經明白,我從小信奉的理念實際上是一場美麗的騙局。這時我隻是後悔,幾年前沒有一絲一毫的遠見,要不起碼能去舊書店搜集一批文革前的高中教材。經過這兩年的折騰,我開始意識到,遇事首先要懷疑當局的說教,最終還要聽從自己的判斷。要不,那個時代的笑話最終會出在自己身上。
呼瑪縣的初考定在十一月。我和村裏的六個青年一塊兒,提早了五天離開三合去縣城迎考。
等到沾滿泥漿的大公交車到白銀納停下時,車上連站著的空隙都沒有。乘客裏絕大多數是進縣趕考的知識青年。沒擠上車,當晚我們隻能住進公社的招待所。六個人擠在一個大通鋪的房間裏。我們央求招待所的管理員高抬貴手,晚上不要停電,讓我們能多讀一些書。結果過了午夜,我們一個個丟下書本進入夢鄉。一早醒來,燈還亮著。
第二天的公交車照樣擠得水泄不通,我們之中沒有一個人上得了車。這時,白銀納的招待所已經滯留了二十多個等車的知青,一個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三天後就要初考了,明天的公車一定更擠,更無望。
不知是誰提的提議,我們一窩蜂衝進了公社黨委,要求見車書記。
車書記五十多歲,胖胖的,臉上掛著和藹的笑容。聽說我們的來意,他說:“沒問題。你們是國家的希望。我想讓你們都上大學,越多越好。”
說著他就拿起電話,撥通了公社派出所。公安的兩部卡車都出勤了。他接著打到養路段。養路段是縣裏公路局的機構,不屬於他直接管轄,他也得求人情。當他放下電話告訴我們,養路段答應派車送我們進縣城時,我們幾乎跪了下來。
從來沒想到公社黨委書記會花這麽大的勁替我們想辦法。偉大、光榮、正確的中國共產黨萬歲!
半小時後,我們擠上綠色的解放牌卡車。五小時後,我們住進了呼瑪縣招待所。
到縣城的第二天一早,接到了通知去縣醫院做體格檢查。
我們被領到一個大房間裏,把衣服脫了,隻剩褲衩。一會兒,進來一個年輕的女醫生,操著上海口音,大概也是知青出身。她聽了我們的心肺,拿電筒照了我們的口腔,按了我們的肚皮,然後讓我們把短褲脫了,要檢查我們的生殖器官。
到這關口,我們嚇了一跳。我們的生殖器官和上大學是八杆子打不著的事兒。一個臉漲得通紅的青年問她,有沒有男醫生可以作這項檢查。
女醫生一聽,不高興地說:“我當醫生這幾年見得多了。”說完起身就走。出門之前甩了一句:“小資情調!”
她離開幾分鍾後,進來了一個穿藍色中山裝的男子。
他說:“今天作體檢的隻有張醫生一個人。”
“你能幫我們檢查嗎?”
“我又不是醫生。體檢表上需要醫生簽字。”
看我們不出聲,他顯然不耐煩了。
“你們到底要不要上大學了?!”
有人大聲說道:“操那!老子不管了!”說完他就把短褲脫了扔在地上。
穿藍色中山裝的男子看了看他,就離開了。
等張醫生再進來時,我們一屋子人,個個脫得精光。
她對我們的陰莖沒有任何興趣,倒是來回捏著睾丸,然後在體檢表上仔細作了記錄。
等她檢查完所有的人後,她問我們村的小黑皮:“你右邊的睾丸上有一個腫塊。痛不痛?”
小黑皮搖搖頭。
張醫生皺了皺眉頭,又問:“多久了?”
“兩三個月吧。”
她用上海話對小黑皮說:“我要是你的話,我會考完試回上海去看醫生。”
下一個房間是五官科檢查。一個中年女護士給我驗了視力,測了聽力,然後讓我聞嗅覺。
麵對著擺在我麵前三個一模一樣的白瓷碗,我知道這一關遇到了麻煩。我從小就得了鼻竇炎,到東北後,雖然不流鼻涕了,而嗅覺始終沒恢複。
護士說:“醋,酒精,和白水,告訴我哪個是哪個。”
我逐個聞了過去,一點不得要領。它們聞起來都是白水,毫無氣味。
我對三個瓷碗的內容瞎猜了一遍。
護士搖搖頭,讓我再來一次。
等我第二次猜完後,她問我:“你報考什麽專業?”
“軍工。”
“噢…要是你考化學或醫科,我就得讓你不及格了。”
她從三碗液體裏拿走了一碗,告訴我,我第二輪中點對了醋碗。
她臉上帶著鼓勵的微笑說:“再來一次。”
剩下兩碗,我猜對的機會是百分之五十。
我又猜了一次。
“你對了!”她高興地說。
她在我表格的嗅覺一欄寫上‘通過’,然後神秘地對我笑笑:
“我兒子今年也考。祝你們都成功。”
再經過一連串檢查,我通過了體檢。
那天晚上,小黑皮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他注意到睾丸上的腫塊已經一段時間了。他也問過他寢室裏的其他青年,大家都笑他手淫過度。現在他緊張得不行。
考理化時,我因為作不出化學題,時間空出了很多。考場裏規定不準提前交卷,怕影響其他考生的情緒。我實在閑著無聊,就在考卷的空白處畫了一支衝鋒槍。
考完後,在縣城裏留了三天等結果。我們村一半人(包括我)通過了初考。小黑皮沒通過。這一來他的決定倒簡單了。他連村子都沒回,買了車票就和其他沒通過的人一起回上海去了。我們這些通過了初考的人馬上趕回三合,繼續準備一個月後的統考。
等小黑皮回村來遷戶口的時候,他的右睾丸已被切除,確診是精原細胞瘤。憑著這張診斷書,他到上海知青辦公室開了返城證明,回來打點行李,和大家說聲再見。在班裏送行的聚餐桌上,有人說他是好福氣。小黑皮的臉色一下變得很不好看。
他問那人:“你說老實話,你願意和我掉包嗎?!”
那人嘴強,說:“當然!”
桌上沒有一個人相信他。我們繼續幹著杯喝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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