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瘋還是謀殺
十月底,連部批準了我回滬探親的申請。我來黑龍江已經一年半了,按照慣例,我可以回上海休整半年。村裡的知青每次回家探親都在上海呆上半年,度過整個冬天。大興安嶺的冬天地凍三尺,壯勞力都進山伐木,其他人在家裡‘貓冬’,村裡沒有農活。知青要是在冬季回村,也沒有交通工具進山。所以,大家入冬前回家,就一直在上海呆到明年五月初。
照理說,作為連部通信員,今年冬天我應該留在村裡。要是留守連部,我一個冬天不用幹活,也可以領取全額工分。不過我很想回家,探望一下父母,也給自己打氣充電。
我問了一下鄭連長,他二話不說就批準了。
“別擔心,”他說。“冬天連部不會有什麽事兒。”
火車沿著我一年半前來三合的路線逆行,那些沿路的站名讓我回憶起來農村時我那無知和單純的模樣。此刻,上海在我的心裡,是那麽近,又是那麽遙遠。等列車駛離了加格達奇站後,我的留戀感使我意識到我已經融入了大興安嶺,而這個大興安嶺也已經注入了我的血液。到今天,我已經不知不覺地把與身俱來的‘革幹子弟’優越感蛻去了一層。這一方麵是由於此類的地位象徵在北大荒的嚴冬裏毫無內涵,更重要的是我已經開始理解了一個人的真實價值在於自身。那些民兵連裡的同伴們,那些枯燥無味的農活,那麽平平淡淡的邊境生活,這一切原本似乎毫無意義的人與事現在那麽親切貼近,讓我對自己一年多來的變化又驚奇又畏懼。
“你是上海青年?”鄰座的小夥子把我的思緒打斷了。他普通話裡濃濃的上海口音讓我知道,他是我的老鄉。
“是…”我此刻並不想與人搭訕。
“你看上去年紀那麽小?”
“哦,大概吧。”
“那你怎麽會來這個鬼地方?來投親插隊?”
我搖了搖頭,心裡琢磨著怎麽中斷這場對話。
他看出我的意思,就知趣地打住了。不過,沒過一分鍾,他又轉過身子,興奮地對我說:“我要離開黑龍江了!回上海去,永遠不回來了!”
“哦?病退?”
“對的。我交上好運了!”
“什麽好運氣?”
生病和好運氣實在很難聯繫在一塊兒。
他告訴我,他是伐木場的職工,去年冬天歸楞(堆積木材)時,被倒塌的木堆砸到後背,導致兩個腰椎骨折。
“我的事故在病史上記載的清清楚楚,一點都沒有摻假!”
好像怕我不信,他從書包裡拿出一個厚重的文件袋給我看。
“我這一年都在上海療養,看了好幾家醫院,照了很多X光,也作了物理治療。我把這些病例和醫生證明都搜集全了,上個月回到林場申請病退,一路開綠燈,手續都辦全了。”
“回到上海要通過街道分配工作,最好也就是一個集體企業吧?”
他反問:“那也比呆在這個鬼地方強吧?!”
我不想告訴他我是自願報名來這個‘鬼地方’的。於是我就岔開了話題,問他在黑龍江的情況。我下鄉後,一直避免告訴別人我是誌願者。起先是出於‘謙虛’,後來則是因為不想老去解釋這個當時作的決定。過一年多來,在類似場合下,我解釋我下鄉決定時的底氣越來越虛,邏輯也越來越紊亂。我不清楚這個轉變是何時發生的,但我知道這個轉變意味著什麽。在下意識裡我害怕去正視自己的轉變,這也是我不想繼續與他交談的原因。
可是他還是喋喋不休地繼續著。他告訴我,他原來也在農村插隊落戶,就在黑龍江下遊離我們幾十公裏的秀河屯。他告訴我,他並不是村裡第一個病退回滬的知青。
“那第一個是誰?”
“怎麽,你沒聽說我們秀河屯出的那件大事?”
我詫異地搖了搖頭。我隻聽說過秀河屯的村名,都不知道那裡也有知青的集體戶。
“對了,那件事是你來之前發生的。現在我們村裡已經沒有上海知青了。”
於是,他就講述了下麵這個故事。
顧一德是上海69屆的初中畢業生,家就住在徐匯區。他個子高高的,性格內向,從小集郵,來黑龍江時郵票簿就裝了一個紙箱。在秀河屯時,他愛上了一個中學女同學,可人家對他沒興趣。這以後他就更孤言寡語了。他家裏條件好,爸爸媽媽都是醫生,老是寄錢給他,所以他的出工率還不到50%。秀河屯和三合站不一樣,他們村的知青點很小,還不到十個人。因為知青不是隊裏的主要勞力,隊裏對他一個青年去不去幹活並不在乎。
他遊手好閑,喜歡追村裏的孩童,小孩子們被他追得大叫,他就格格地笑。他不出工,喜歡背著半自動進山打麅子,又跟老鄉學會了下套子套狐狸。他們的小知青點大家輪流做飯,他打了野物後給大家改善生活,自己很少做飯。隻要有肉吃,其他人也不計較他用製式武器打野物。
過了一段時間,村裡老鄉開始議論顧一德的奇怪舉動。一個老鄉在山裡採木耳時,撞見他坐在林子裡的樹樁上,嘴裏念念有詞,對這個老鄉視而不見。回村後,老鄉提醒其他知青,要和顧一德談談這事兒。
一天,村裏的一個年輕婦女向隊長抱怨,說顧一德在村裏追她,抓住她後,捏著她兩個肩膀使勁搖,眼裏露著血絲獰笑著,嚇得她不敢再去井邊挑水。村裏派了人帶他去公社衛生所檢查,醫生說他沒病,性格古怪一點而已。
春天的一個中午,幹活的人正在地裏吃飯,突然從村裏傳來一聲槍響。隊長派了個小夥子去看個究竟。井邊,六十多歲的豬倌倒在一灘血泊中,夾襖的背上有一個兩寸大的槍眼。翻出來的棉花絮和血水絞在一塊兒,豬倌已經沒氣了。
離水井二十多米遠的知青宿舍的窗子開得大大的。村民進了屋子,在床上找到了呼呼大睡的顧一德。一支半自動架在窗口邊,地上有一個彈殼。他們把顧一德用麻繩緊緊捆了起來。顧一德一邊掙紮,一邊大嚷,不知道他們為什麽這樣對待他。當天下午,公社派出所的吉普把顧一德送到縣公安局。他立即被關進了殺人犯的死牢,等候審判。
村裏的知識青年向縣裏的知青辦打電話抗議,說顧一德很可能是精神失常了。他們要求公審顧一德之前,先讓專科醫生檢查他。
地區人民醫院派了兩個精神病科的醫生到呼瑪縣城,花了整整三天時間會診,最後確定顧一德得了精神分裂症。
村裏的老鄉則民情激憤,向縣裏上書,要求槍斃顧一德。老豬倌孤身一人,辛勞了一輩子,到頭來吃了槍子,一定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農民的生命不比城市人的賤。有人說,要是不殺顧一德,他們就把知青宿舍一把火燒了。縣知青辦向地區打報告,一星期後,秀河屯的知青統統上調,安插到了縣辦企業,養路段, 和林場。給我講這個故事的小夥子就是這樣進了林業局工作。
我問小夥子,你覺得他是裝瘋呢,還是真的有病。
他想了半天,回答說,我也不知道。他爸爸是精神病醫生,家裏的醫學書一定不缺,裝病裝到逼真是可以想像的。他接著說,但是,我每次想到這一層,就會問自己,且不說殺人的道義問題,要是一個人裝精神病裝到了這一步,被戳穿了判死刑,是不是值得?顧一德要是敢這樣幹,小子也一定是狗急跳牆了。所以我還是相信他是真的得了病。
他反問了我一句,你有沒有過這樣的時刻,想家,想回上海,想到了連殺人放火都下得了手的那一步?
我說,我才來了一年多,還沒有這樣的感覺。
我不想解釋我是自願報名來黑龍江的。我也知道,我的回答並不完全是實話。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慢慢地來了一句:“別急,這個時刻會找上你的。”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2007 版權所有,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