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之後的幾星期裏,我的確忙得不可開交。
每天清早,辦案組和連幹部一起在連部開會。我呆在公路對麵的機務班宿舍裏,用機務班的灶頭給他們燒水沏茶。炊事班這會兒給辦案組單獨開夥。平常食堂裏很少有肉,而這些天,炊事班不知從哪兒弄到了肉,讓他們頓頓小灶開葷。每天清早開完會,辦案組會列出一張名單交給我。我則按著名單,一一到地裏去找人,把人領回連部來和辦案組人員談話。一輪問話結束後,辦案組再擬定一張新名單,我也再從頭來起。
從辦案組來了後,連裏的緊張氣氛一刻也鬆不下來,知青臉上的笑容也不知去了何方。
兩個星期過去了,大家都知道辦案組的工作一無進展,辦案人員們本身也都充滿了挫折感。上過名單的知青開始在背後開辦案組的玩笑,還沒上名單的則少說為妙,但求明哲保身。公安局的李副局長也開始失態。我去連部送水時,不隻一次地聽到他在熊他的下手,讓他們打開思路,跳出框框想問題。鄭連長對辦案組敬而遠之。他白天帶人下地,收工後不像以往一樣直接回連部,而不知在哪兒打發時間,直到熄燈前才回來睡覺。他心裏一定火得很。手槍案把村裏的農活和人心都攪亂了。
一天上午,李副局長讓我去炊事班把李輝明找來。李輝明每天都來連部給辦案組送飯,和辦案人員都混得很熟。我在炊事班找到他時,李輝明正準備挑擔子到地裏去送水。
李輝明聽說辦案組要找他,顯得挺緊張。路上他反複問我,辦案組為什麽要找他談話。我說我不知道,但大家肚子裏都明白。
去見辦案組,除了手槍案外還能有什麽別的屁事兒?
李輝明一進連部,辦案組的小李就拿了張椅子讓他坐下。一屋子的人,包括李副局長,都站在那兒,十幾雙眼睛直瞪瞪地看著他。李輝明不自然地向這些已經搞熟了的外人堆出笑容,似乎想說些什麽。
不等他開口,李副局長就說:“坐下!”
李輝明收起笑容坐了下來。
李副局長說:“我代表縣公安局專案組宣布,今天起對你拘留審查。”
說罷,李副局長轉向我:“小葉,把他帶到四班宿舍去。”
四班是我的老班,今年駐在河南屯,宿舍空著。
我和李輝明並排走在前麵,專案組的兩個穿製服佩短槍的警員尾隨在後。我和李輝明保持著沉默,我不知該不該對他說些什麽。
李輝明進了四班宿舍後,我快速掃了屋裏一眼。房間裏空空的,槍櫃已經移走了。除了通鋪外,隻留了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窗子從外麵用木板條釘得嚴嚴實實的。我一轉身,專案組的人就把房門反鎖上了。
我離開後,佩槍的警員留了一人在門外看守。
李輝明被拘留後,村裏的生活稍微走上了一點正軌。辦案組不再擬定新名單,也不再找人談話了。第二天,辦案組一半人員離開了村子,走的時候興致都佷高。李副局長留了下來。辦案組的注意力這時全放在李輝明身上。我給李輝明送三餐時,坐在屋裏的辦案人員示意我不要和他交談。我把飯菜留在桌上後人就離開。
從李輝明的樣子上能看出他精神已經垮了,但看不出任何被毆打的痕跡。他知趣得很。看到我時,除了與我的眼光交錯一下以外,臉上毫無表情。有一次,我試著微微地點了一下頭,他則把眼睛低下去。這以後,我進屋放下碗筷就走,免得兩人都尷尬。
全連除了我之外,隻有辦案組的人能進四班宿舍。連裏的幹部沒人來看他,知青也人人繞開四班宿舍走。鄭連長這些天仍然沉默寡言,上床就睡。一天晚上,我在吹燈前,忍不住問他信不信李輝明會偷槍,他一聲沒啃。他和李輝明上的是同一所中學,是鄰居,他和李輝明的父母應該很熟。
我很難相信李輝明會偷手槍。他這個人,多少讓人感覺有些女孩氣 。他的衣服總是幹幹淨淨的,農忙季節還穿著洗淨的白襯衫。他身上常常還能聞到雪花膏味兒,在宿舍還有一個熨鬥。很難想象他真會喜歡玩槍。
一天上午,辦案組的小張興衝衝地跑進連部,告訴李副局長,李輝明坦白了。李輝明交代說,他是利用白天大家下地的時間,到六班宿舍去拿了李小東的手槍。
李輝明在炊事班的主要任務是燒水和給地裏挑水,白天空閑時間自然很多。
當天下午,我隨著辦案組的一溜人馬,押著李輝明到了王八灣的江灘上。李輝明指給大家看,他是在哪裏把拆散了的手槍零件扔進江裏去的。他告訴辦案組,他本來以為丟槍的事不會鬧大,但縣公安局的大隊人馬到來後,他緊張極了。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他把手槍拆散,把零件統統扔進了黑龍江。
我問李副局長,他們怎麽會懷疑上李輝明。李副局長說,他們來後,知識青年都離他們遠遠的,而李輝明卻和他們主動套近乎,還常常打聽辦案的進展。他還問過一個警員,要是找不到偷手槍的人,辦案組下一步會怎麽辦。過了不多久,這個多嘴多舌的上海知青就成了辦案組的重點懷疑對象。
李副局長高興得很,今天的話很多。看得出來,他也在期待回縣城去和家人團聚。算下來,辦案組來村裏也已經一個多月了。
傍晚時,幾輛縣公安局的綠色北京吉普車停在了連部門口。李輝明帶著手銬上了第一輛車。他們走時,村裏沒有一個人來送。大家心裏都暗自慶幸,這場噩夢終於結束了。
冬天封江後,縣公安局來指示,要村裏把王八灣的冰砸開,哪怕找到一個手槍零件也好。王八灣三米多深,冬季冰一直結到江底,一個班花了整整一星期才刨到江底的鵝卵石層。把鵝卵石的表層挖鬆後,一個槍零件也沒找著。五連的工兵班帶了兩具掃雷器把冰渣和江底濾了一遍,隻找到了一堆鏽鐵釘。
可能是因為缺乏物證,李輝明始終也沒正式判刑,一直留在縣拘留所勞動改造。
人人都知道,李輝明那時不坦白也過不了關。黨的政策一貫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坦白從寬總比抗拒從嚴要好。要不,把你打死,家裏人還成反革命家屬。事實上,要你在審訊人員提供的供詞上簽字隻是早晚的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2007 版權所有,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