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之音
在大興安嶺的冬季裏,太陽在下午三點就下山了。雖然晚飯時靠喝酒吃菜能磨蹭上兩三個小時,但套子房的長夜依然難熬。
吃完飯躺到床鋪上,短波收音機就成了我們的伴旅。那年月裡盡管新聞管製很嚴,形形色色的無線電波仍然充斥著北部的夜空。在中國這最北的角落,收音機隻能接收到兩個中國電台: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和黑龍江人民廣播電台。要是地球的磁場幫忙,我們偶然還能收到遼寧和吉林台。雖然五班的劉波說他的收音機經常能收上海台,我們都知道他在亂吹。他的短波收音機的功能並不比大家的強。我們用的三波段袖珍型收音機不外是兩種:不是上海出的紅旗牌,就是北京產的牡丹牌。
在當時,隨身攜帶的晶體管收音機是奢侈品。紅旗牌的價格要一百多元,相當於年輕工人三個月的工資,是市麵上接收功能最強的短波機。雖然貴,但人們跟我說,收音機要買最好的。功能再強的收音機,到了邊境後隻會覺得它還不夠棒。儘管價格昂貴,在黑龍江的知青幾乎人手一架三波段收音機。聽了劉琴和江捷的建議,我來黑龍江之前買了一架紅旗牌的,這會兒它成了必不可少的生活要素。
大城市的人對收音機的性能不怎麽在乎,特別是接收短波的功能。那時還沒有調頻,國內廣播都在中長波段。短波中要麽是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對外節目,要麽就是‘敵台’。敵台是對外國電台的統稱。其實有些台,像北朝鮮和北越的對華廣播節目,怎麽也不應算作‘敵’台。
被人發現偷聽敵台是相當嚴重的事件。紅衛兵抄家時,見到誰家裏有短波收音機,首先會把電源開關打開,看你的收音機的短波頻率定在哪個電台上。這時,收音機裡最好別出現‘美國之音’或‘莫斯科廣播電台’,要不你有理也講不清。那時政府向空中發射大量的幹擾電波,敵台聽得並不清楚;而敵台也常常轉換頻率躲避幹擾,和中國政府玩貓捉老鼠的遊戲。你關機時,也許敵台並不在這個波段上,但你和紅衛兵能講得請楚嗎?為了避嫌,很多家庭都幹脆把收音機送去維修部,把短波段的功能給拆除了。
而此時在北大荒的最北角,短波頻率中沒有一星一點‘沙沙’的幹擾電波,大部分電台的廣播都聽得十分清楚。大概是在這人煙稀少的大興安嶺,幹擾敵台不值得政府的腦筋和精力吧。
蘇聯對華廣播的電台名目繁多,有‘莫斯科廣播電台’,‘遠東廣播電台’,‘蘇聯人民武裝力量廣播電台,’等等,但內容都大同小異。蘇聯台和我們的人民廣播電台差不多,宣傳得太露骨,但蘇聯台放送的古典音樂節目在我們自己的電台裏是絕對聽不到的。在中學裡批判‘資產階級無標題音樂’時,我們隻知道貝多芬和莫紮特的名字,這時從蘇聯台裏才領教了這些大師手段的毒辣。
蘇聯還專設立了一座麵向中蘇邊境上近百萬知識青年的攻心電台,叫‘中國知識青年之聲’。從口音上分辨,這座電台有少數‘老毛子’(蘇聯人)播音員,但更多的是操著各地口音的‘投修’知青。每到九點半,電台有一個上海知青節目,男女播音員說一口地道的的上海話。這些播音員們無非是照著稿子念,但我一邊聽,一邊總在想:他們幹嘛要叛逃?是什麽事情把他們推過江去了?克格勃是不是老在監視著他們?他們是不是和蘇聯姑娘或小夥子結婚了?他們想念在中國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嗎?他們考慮過自己的行為給家人帶來的境遇嗎?
北朝鮮台成天歌頌著他們的英明領袖金日成,好像世界上其他一切事物都不存在。那勁頭比我們的宣傳機器歌頌偉大領袖還要肉麻數倍。南朝鮮台和日本台的播音時間不長,而我最吃驚的有一天突然聽到了操著一口標準普通話的越南人民民主主義共和國的廣播。越南在中國的南麵,這個電台的訊號怎麽會在大興安嶺收到?一定是讓蘇聯人的電台轉播的。
BBC是英國廣播公司,那風格和英國人的嚴肅作風沒兩樣。他們的消息概括麵很廣。我那時搞不懂他們為什麽要報道一些和我們沒關係的新聞,比如印度尼西亞哪一個省發了洪水之類。他們的播音員聽上去是在念稿子,這我倒不在乎。
VOA,也就是美國之音,是所有人最喜愛的電台。美國之音的新聞節目簡明扼要,報道中立,也不在乎揭露美國的陰暗麵。雖然人人都知道,美國之音是美國政府的宣傳機器,但是它不會讓你覺得它在向你腦袋裏填東西。它尊重你的智商,讓你通過它提供的信息形成你自己的想法。
美國之音最好聽的節目是‘美國生活’ 和‘科技新聞’。這些節目讓我知道了漢堡包,可口可樂,黑人的民權運動,民眾對墮胎的爭議,和美國太空計劃。起初讓我不解的是,一個國家的廣播電台幹嘛要揭自己的醜呢?美國之音並不回避槍支暴力犯罪,種族歧視問題,少女未婚先孕,和街頭毒品泛濫等等。不久之後,我就開始欽佩美國人的自信了。
每天半夜十二點停播前,一個女播音員會操著甜美的嗓音向聽眾道別,祝大家晚安。她的名字叫海倫。她的語音柔軟真誠,讓你覺得她是在直接向你道晚安。你相信她並沒把你當作芸芸眾生中可有可無的一份子,她那親切的口吻又讓你感到了自身的價值和存在的必要。於是你感激她,想謝謝她,想回報她。然而,她離你那麽遠,那麽遙不可及。在這艱苦的環境中,她的祝福使你確信,人生還有希望,前途還在遠方。
於是你就在這嚴冬的寒夜裡,盡力在心靈深處留下一小塊幹淨純潔的淨土,留給你自己的將來。
2001年起的一段時間裡,我經常定期應邀去華盛頓的美國之音總部,在星期六的中文健康節目裏討論癌症的預防與治療。這時,華語聽眾已經可以從中國大陸,香港,台灣,和東南亞打來免費電話,直接向我提問。在全球很多地方,美國之音已經用電視同步播送了。所以,我一邊回答耳機裏傳出的問題,一邊得注視著麵前的攝像機。
每次播講,我都希望能夠接到一個來自黑龍江的電話,而這個電話卻始終沒有打來。盡管如此,我每次接到中國大陸聽眾的來電時,總會想起那些黑龍江的長夜,那架把音量調到最小後放在耳邊的袖珍收音機,也想起了海倫,那個幫助我度過了無數個西伯利亞的嚴冬夜晚,嗓音柔美的美國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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