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伐木人員一組組地進山了。
大興安嶺冬天的白天很短。太陽上午十點才升起來,到下午三點多就下山了。一天隻能幹上五小時的活,要爭分爭秒才行。每組人員都帶著一把放樹的長鋸,兩把斧頭,一根三米左右的木杆,和我們的中飯:每人兩個四兩的饅頭。
小鄧花了十幾分鍾教會我伐木的基本訣竅,然後我們就開始放樹了。小鄧個子不高,身手敏捷得像一隻雪豹,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是經過計算的。每放倒一棵樹後,我跳上倒在地上的樹幹,一麵往樹梢走一麵用斧子把枝子通通砍掉。這時,小鄧圍著樹,用一把卷尺量來量去,然後決定在哪兒下鋸截樹。國家收購木材論立方米定價,並且規定木材長度隻能是六米或八米。計算一根木材的體積,取決於它的長度和小頭那一端的周長。同一顆大樹用不同的鋸法,出的木方數往往能相差百分之一二十。計算得好,生產隊收入多,我們的工分也高。別人粗粗一看就把大樹截斷成材,而小鄧搞的則是優化計算。他有一張卡片,上麵密密麻麻地寫滿了隻有他能看懂的數目字。把樹丈量完畢,他就拿出卡片,心算幾秒鍾,然後說:“6-8-6。”我懂他的意思:這棵樹從大頭算起,鋸成六米,八米,最後六米的三根木材。這樣出的木方最多。
我們的鋼鋸有兩米多長,一邊一個木把。兩人站在樹的兩側,貓下腰去,一手握著鋸把,另一手扶著鋸片,哧啦哧啦 ,靠著樹根鋸進去。國家規定樹樁不能高於20公分,我們能鋸得更低就更低。人彎得低雖然傷腰,但能多出木材。隻有部隊放樹紮營時不管這一套。在山裏走路,有時撞見幾年前邊境緊張時隱蔽在二線的野戰軍營地,那裏的樹樁趕得上膝蓋高。
樹往往朝南倒。這是因為南麵陽光充足,樹葉茂密,樹的重心就向南偏。但是隨著地形的變化,這條定律經常不管用。每放一顆樹之前,我們倆分別仰著脖子,看著樹梢,繞著樹走一兩圈,然後兩人一起決定這顆樹的倒向。我們先在樹要倒下的那一麵開鋸,鋸進樹身三分之一強。這時,要是我們沒估計錯的話,樹幹傾斜的壓力往往開始夾鋸了。夾鋸是個好兆頭,說明我們的判斷沒大錯,樹會往這邊倒。抽出鋸子來再從相反的一側開鋸。這次下鋸的高度要比對麵的高上五至七公分。後麵的那條鋸縫始終要高於前麵的,這樣等樹開始傾倒時,樹樁表麵形成一個階梯,抵住樹根,以免這個傾倒中的龐然大物向後滑。
要是一切都順利的話,等兩條鋸縫接近時,這顆幾千斤重的百年大樹順著地心引力,服服帖帖地朝前方倒下。一路上,它把幹擾它的鄰樹叉枝通通折斷,再把前方擋路的小樹壓個粉身碎骨。最後,樹身著地,發出沉悶的撲通一響,把地麵的雪蹦起一人多高。 等你聽到轟隆一響,看到前方雪花揚起,腳底下一陣衝擊波駛過後,你才喘出一口大氣來。
有時兩人都會判斷錯誤。在斜度大的山坡上時,樹經常不向我們想像的方向倒。這樣在鋸第二條縫時,樹幹向相反的方向壓過來,把鋸片夾得牢牢的,再怎麽使勁也抽不出來。這叫‘站幹’。碰到站幹時,我們小心翼翼地把一個鋼楔子敲進高麵的鋸縫,也就是第二條縫裏去,硬把樹的這一麵提高,強迫樹幹向對麵倒下去。如果這一招也失效了,我們隻能等拉木頭的爬犁來時,讓馬牽一條長麻繩把樹拉倒。趕爬犁的人極不樂意作這事兒:一來他的工作進度減慢,二來樹倒下時可能傷到馬匹。但是,伐木人有一條不成文的道德標準:站幹是一定要放倒的。要不然,哪一天它自己倒了,誰知道會導致什麽樣的慘劇。
樹樁上那條台階太重要了。要是沒有這條台階,大樹在傾倒時不免會向後滑動,造成險情。要是大樹枝杈捅到你的肚子上,你的內髒大概沒幾個能保全的了。要是樹幹向邊上一甩,砸到你的膝蓋,少說也落個粉碎性骨折。為了預防樹幹往後滑,在地上植被很密的林子裏,放樹前我和小鄧都要先給自己用斧子砍出一條‘救命道’。萬一出意外,我們拔腿就跑,不至於被地上的藤蔓纏住腳。
放樹前還要巡視一遍,看看前方的小樹會不會幹擾大樹的倒落。要是樹很小,大樹一砸上去就會斷的話,關係不大。要是不能確定的話,最好把小樹先放了,免得小樹把大樹撐住而倒不下去。倒得不服帖的樹容易找人麻煩。要是前方有一顆死樹的話,千萬不可掉以輕心。 死樹幹燥了,樹枝脆得很,非放倒不可,不然它被大樹壓斷時,樹枝會分解成千百塊碎片。在它粉身碎骨的瞬間,施加在它身上的壓力頓時釋放,斷枝碎木反彈過來,向放樹的人射來一陣箭雨。放樹人把這種樹叫‘寡婦樹’。兩年前,村裏的一個本地青年在放樹時碰上了寡婦樹 ,一根雞蛋粗細的幹樹枝直直地紮進了他的前腦門。他一聲沒吭就咽氣了,前額上像蓋了一個紅圖章。
十二月底一個晴朗的下午,我和小鄧在一片平坡上穩步推進。地平,樹又大,活幹得順手得很。在放一顆樟鬆前,我們見到它正前方有一顆彎曲的白樺樹。小樺樹不過手臂粗,應該不是樟鬆的對手。我們倆看了看對方,點了點頭,彎下腰開始放這顆樟鬆。
當樟鬆傾倒時,它那像傘一樣的枝葉和鄰樹的枝葉糾纏不清,樹倒得不緊不慢,過了45度時還沒加速。當我們看到樟鬆慢悠悠地壓上了小白樺樹時,我們的心已經掛到嗓門口。樟鬆倒得太慢,動量不夠壓垮小樺樹。白樺樹被壓成了弓形,但沒有屈服,反倒形成了樟鬆的支點,把樟鬆支成了一個蹺蹺板。隨著樟鬆樹梢的下降,它的尾部慢慢地升起,整棵樹橫在了空中,支在彎曲的小樺樹上。看到幾千斤重的樹幹,居然被小小的樺樹舉平了,我們目瞪口呆。這次我倆兒輕敵,地上沒打出救命道。此刻我們的兩腳都纏在藤蔓裏,一步也跑不了 。
樟鬆橫在空中,上下晃動了幾下,好像在考慮下一步的動作。我們雙腳被釘在了地上,等待著命運的擺布。突然,樟鬆失去了平衡,沿著弓形的樺樹下滑,那粗大的尾部向我頭部呼嘯著橫掃過來。我看著它,驚呆了,一動不動,心想完了。砰的一聲,樹尾巴在我腦袋兩尺遠的空中突然停住了。它屏息了一兩秒,上下微微晃動了幾下,然後重重地摔在了雪地上,揚起一陣雪霧。
我的內衣這時被冷汗浸透了。喘過了一口氣後,我使勁把腳從藤蔓中拉出來,去看個究竟。離我兩尺遠的地方,站著一棵手臂粗的小鬆樹。在與我頭同高部位的小鬆樹的樹皮,這時已經被打得稀爛。透明的樹汁從白色的木杆中滲出來,流成了一條小溪。
要是沒有這棵樹護著我,這流著的白色液體就該是我的腦漿了。
我問小鄧要了一枝煙,說我要歇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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