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a從頭頂上的行李架取下來自己的小手提箱,隨著人流走出了飛機。以往每次回到舊金山國際機場,呼吸著濕潤的、冷熱適中的空氣,Pia就會心情舒暢,帶著一種回家前的疲憊,溫暖而愉快。可是這次不一樣。
她拖著小小的行李箱,隻身一人穿行在人流裏,倍感孤獨。Chris聽說她回來,很開心,但是他這幾天都要飛,沒辦法來接她。她知道等著自己的是空蕩蕩的家----很快就不算是自己的家了。
坐上出租車,Pia看著久違了的藍天白雲,心情卻還被北京的霧霾所籠罩。這次自己回來,不為別的,而是首先辭職,再把自己從舊金山連根拔起,海歸北京。因為媽媽和姥姥需要自己。她不能坐視不管躲回美國當縮頭烏龜。
自從夏露上次“出走”鮮花市場,Pia和姥姥就對她特別留意。她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白天渾渾噩噩的,十分敏感警覺,甚至有點疑神疑鬼。聽到一點點動靜就說是要地震,洗個菜要洗好幾遍才罷休。沒事的時候可以發呆發到旁若無人,一連幾個小時陷在自己的思緒裏。她不去社交,也不打扮自己,就是那麽簡單地“存在”著。而那種“存在”,似乎也不是為了自己,卻是為了家人。
Pia和姥姥很擔心,拜托鬱邱找關係,約了北醫六院的精神科專家,帶夏露去檢查。開始的時候大家擔心她會有抵製情緒,不肯配合。哪成想,她根本不在乎,也許就是根本不想在乎。她順從地跟著Pia去門診,去做腦部檢查,去做心理測試,去驗血......診斷下來,是中度抑鬱症,集中表現在強迫症和焦慮症。
第一次門診是鬱邱開車送去,然後又接回來的。Pia在他的目光中沒有看到恐慌質疑,而是充滿了同情和同理。這讓Pia特別感動和溫暖。在姥姥麵前,鬱邱也沒有居功邀賞的姿態,表現得樸實高效,深得姥姥讚許。
那幾天,鬱邱的身影,甚至是他的聲音都是Pia的一種依靠。有了鬱邱在,Pia可以放心地說:“我回美國一下,馬上回來。”
鬱邱在電話那頭講:“皮皮魯,難道連送你去機場的機會都不給我嗎?”
Pia愣住了。半晌,她說:“怕你忙。”
結果鬱邱非但送Pia去了機場,還陪著她去了櫃台。櫃台小姐頭都沒抬,機械性地問:“幾個人?”
“一個。能升艙嗎?”鬱邱問。
Pia心裏一跳。
“我看看。嗯,頭等艙有位子,但是要等到最後。補價可以。”女孩子還是沒抬頭。
“可以用積累裏程點數嗎?我可以預付......”
鬱邱還沒說完,就感到Pia的手放在他胳膊上拉了他一下,小聲說:“不需要了。”
本來鬱邱要說“別客氣”,可是他扭頭看到了那個典型的皮皮魯式的倔強眼神,於是他把手蓋在Pia手背上,說:“聽你的吧。”
櫃台後麵的女孩子抬頭有點鄙夷地看著鬱邱:“到底怎麽樣啊?沒想好就旁邊去商量,後麵還好多人呢。”
“想好了,就這樣。”Pia遞過去護照,那個女孩又瞥了一眼鬱邱,埋頭辦了登機手續。
鬱邱把Pia一路送到安檢口,剛才握住Pia的手的那陣熱度還捂在心口,他很想給她一個擁抱,但是沒敢動。
“謝謝你,鬱邱。”Pia輕聲說。
“別客氣,皮皮魯。回來我接你。去吧。”
在鬱邱的目光裏,Pia漸漸走遠。她感到自己身後拖著一根長長的線,不緊不鬆地一路跟著她飛越太平洋,時時刻刻提醒她,線的那一頭,在北京。
Pia進了家門,放下行李就開始開窗透氣,清理冰箱裏冰凍的過期食品。到了下午,Dusty打來電話:“Pia,歡迎回家。我請你吃晚飯吧。”
“好啊,很想你。”Pia開心不用自己吃晚飯。
兩人約好在一家小小的上海餐館見麵。Dusty穿了一身黑:黑襯衣、黑西褲、黑色的西服馬甲,氣宇軒昂地站在門口,見了Pia,上來就是一個大大的擁抱。
Pia立刻開心起來。
“你懂上海菜嗎?”Dusty皺著眉頭翻看菜單問。
“當然啊,我爸爸家是上海人。你不是當初也在上海待了幾年嗎?”
Dusty歎了口氣,說:“好像和這些不太一樣了。我就是要吃熏魚,醉雞,其他的你點。我情客。”
Pia點了雪菜炒年糕,紅燒蹄膀,炒上海青和Dusty喜歡的薺菜餛飩,然後問:“你要吃甜品嗎?酒釀丸子還是紅豆沙?”
“有沒有八寶飯?”Dusty很是認真地問旁邊的服務員。
服務員說:“沒有。那是上海菜嗎?”
“當然。喔,也許,是寧波菜?”Dusty也糊塗了。“算了,就吃紅豆沙吧。”
Pia笑話他是個吃貨。Dusty笑了:“上海最美好的------我是說一直沒有被損害的美好記憶------就是美食了。對了,你收到我寫的東西沒?有空看嗎?”
“當然,我不但看了,也寫到我的小說裏去了呢。最近一段時間,晚上自己在燈下寫東西是最放鬆的時間了。”Pia說。
“北京的事情還沒處理好?”Dusty看著Pia,知道答案也許不樂觀。
“沒有。我這次是來辭職的。我恐怕要在北京住一段時間。”Pia忽然覺得傷感。
“噢,這樣啊。你什麽時候回去?”
“十天以後。”Pia一邊給Dusty倒茶,一邊說。
“噢,那Chris可以趕得上。”Dusty接過來茶杯喝了一口,把兩個胳膊放在桌子上,看著Pia的眼睛說:“他最近也有一點麻煩。”
“什麽麻煩?”Pia有些意外。Chris在MSN隻字不提。
“Dianna要求Mat全部的監護時間,Chris當然不答應。”
“全部?為啥不讓Chris見兒子啊?”Pia完全不明白。
“不是不讓見,而是由她來安排。當然,撫養費一分不能少。那個女人啊,太可怕了。”Dusty夾起來一塊醉雞放入口中,閉上眼睛搖了搖頭,說:“好吃!”
“那怎麽辦?打官司?”Pia喝了一口又一口茶,一筷子菜都沒碰。
“不知道呢。按說沒意思啊,不會判給她一個人監護的。除非孩子爸爸真的有什麽問題。噢,對了!我差點忘了。Chris走之前讓我帶給你一個東西。他說你自己在家可以聽聽。”Dusty從包裏掏出來一個牛皮紙袋。
Pia驚奇地瞪著眼睛接過來,打開一看,是一張CD,沒有封麵,沒有標注。
“裏麵是什麽?”Pia問。
Dusty笑了:“你覺得我會偷看嗎?”
真是個老頑童。Pia也笑了起來。
晚上回到家,Pia洗好澡,抱了手提電腦爬上床,打開紙袋,拿出CD,發現袋子裏還有一張小紙條。Chris先是用印刷體寫,越寫越草,似乎是說得越來越急切:
“親愛的Pia,歡迎回來!很可惜我要飛中長途,外加異地待命,五天後才能回到灣區,沒能去機場接你。希望你的旅途還算愉快。喔......怎麽聽起來像是機組人員的習慣性腔調?哈哈。
“以前聽你哼一首歌,覺得挺好聽的。就找來磁帶學著彈了一首鋼琴曲,希望你喜歡。見麵再聊。開心倒時差!保重。Chris。”
Pia把CD放進電腦,出乎她的意料,CD裏不是音頻文件而是個影像文件。畫麵很簡單,就是鍵盤和一雙手。音符猝不及防地流了出來,讓Pia輕輕倒吸了一口氣。
《最遠的你是我最近的愛》,在黑夜裏耳語,在寂靜中訴說。Chris的手法平和而精確,一如Pia可以感知的他冷靜而認真的情緒。“靜水流深”,這四個字一下子跳入了Pia的腦海。
一曲終了,Pia又看了一遍,她發現Chris錄製的時候居然穿著白襯衫,漿挺的袖口一絲不苟地扣著飛機形狀的袖扣,一派仔細和儀式感。Pia忽然想起來Dusty有時候會嘲笑Chris是個老人家。還真是,有個老靈魂啊。
Pia忍不住又看了一遍。他的手指幹淨清白,不算修長,也不短粗,正正好好地包容著所有的音符,不費力地掌握著各種跨度。“無為而治”,這次是這麽四個字呈現在Pia眼前。
一個個音符既幹脆獨立又牽掛纏綿,有一種說不清的灑脫中的羈絆和淺嚐輒止的試探表白,就像是快要被Pia忘卻的那個擁抱一樣。
枕在那一個個音符上,Pia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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