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食堂
1975年夏季是我到三合的第一個夏天。這年,四班的任務是建造村裏的大食堂。
村裡第一座磚房的營建吸引了村裏的老鄉,更是開動了知青們的想象力。我來到到三合時,造大食堂已經成了當年村裡的重點項目。自從69年吳八老島上開槍之後,三合民兵連就一直享受著特殊的地位。三合村不但是一個反修的典型,又是邊境上少有的知識青年掌握了領導權的村子。來接受再教育的知青反過來領導當地的貧下中農,省地縣各級領導倒是大加讚賞,三合村成了省裏的知青標兵。省裏指示,把木殼楞逐步改為磚房,是讓知青紮根邊疆的一個關鍵步驟。省知青辦要縣裏提供必要的援助,技術上拉一把,物資上開綠燈。大食堂的設計圖紙去年就由縣基建局繪製好了,縣物資局也保證了水泥和磚塊的供應。開春後,縣裏派了兩個建築工人來教我們蓋房子,教我刺殺的區連副今年也專管建房工程。今後幾年裏,四班的任務是逐步把知青宿舍改建成磚房。造大食堂是我們學技術暖身的第一步。
我到三合時,冬天才剛剛過去,基建還未起步。從五月開春到十月封凍,一年的施工期隻有短短的五個月。
我們的第一個任務是打地基,就是先在食堂四麵的牆基上挖一條六十公分寬兩米深的壕溝,再鋪上鋼筋灌上水泥。說起來容易,我們挖了不到半米深就遇到了永凍層。挖到凍土後隻能停下,等化上整整一夜後,第二天也隻能掘下去十幾公分。幾天下來,進度緩慢。於是每天在太陽落山前,我們在壕溝裏鋪上一層幹草點燃。等幹草燒成灰後,用油布把壕溝蓋上,把暖氣滯留在溝裏,第二天的進度加快了許多。盡管這樣,原定半個月打好的地基還是花了一個多月時間才完成。
那兩個建築工人在我們打地基的時候極少介入。每頓飯吃著炊事班專門為他們開的小灶,和村裏的兩個老農一起喝酒猜拳。等我們把地基打好,他倆倒是一頭紮了進來,搖身一變,成了建房的工程師。
村裏的上海知青在邊境已經呆了五年多,這時一個個都從城市孩子變成了壯勞力。我呢,剛來,又高又瘦,幹體力活沒法和他們較勁。挑起擔子,兩腳還直打顫。頭幾天給我派了輕活,但不久我的特殊待遇就結束了。
我的任務是挑擔子上腳手架。兩桶拌好的水泥或者兩摞磚塊的重量大大超過了我的體重。隨著磚牆一天天壘高,跳板的傾斜度也一天天增加。那富有彈性的窄窄的跳板在我的體重和水泥的壓力下隨著我的腳步上下顫動,存心找我麻煩。在平地上我還能保持平衡,等一上那顫動的跳板,走一步顛一下,像雜技演員走鋼絲似的,每前進一步就要重新掌握平衡,速度活像蝸牛。頭幾個星期中,人沒從跳板上跌下來已經可以算作奇跡了。每天不到中午,我的背已經直不起來,瘦高的我彎成了一個大龍蝦。
有人提醒我,要我把腰直起來。要不然,不用多久,就會把脊椎磨損,成為慢傷。我笑笑,表示感謝,心想你這不是在說廢話,我要是直得起來,幹嘛要當龍蝦。
“區連副,”一個小夥子高聲叫著,“讓小葉挑半桶水泥!”
這時我正在和腳下的跳板與肩上的擔子較勁。區連副在腳手架上砌磚,聽到這話,直起腰來看著我,問道:
“小葉,你行不行?”
我心想,你問我幹嘛。你是連副,你給和泥的人下個命令不就得了。
我抬起頭看了他一下,向他搖了搖頭,又繼續和顫動的跳板去搏鬥了。
“好樣的!”
也許是我太敏感,不過我似乎到區連副的語音裏聽到一絲看西洋鏡的語氣。
隨著時間快速的推移,我的腳步一天比一天地自信,腰杆也一天比一天挺得更直。我的飯量翻了五成,不久又加了一倍。三個月過後,我幹活已經接近四班大部分的知青了。這時,班裏的老大哥們開始告訴我他們剛來時的艱苦情景。老鄉派給他們重活,還看他們的笑話。幹不動了,老鄉還罵人。我不知道他們這時告訴我這些故事,是不是心裏覺得內疚,還是在暗示我,我的待遇比起他們剛來時還是要好上一大截。
不管原因如何,我此時並不在乎。
後來,有一天瀟瀟告訴我,在六月裡,也就是我到達一個月後,她去找過區連副。瀟瀟希望他對我派活時照顧一些。
區連副說,小葉是自願報名來鍛煉的。
瀟瀟說:“我們不也都是自願報名來的嘛。”
區連副說:“可是我們不也都經過了這一段嗎?”
到了九月,等大食堂外部機構大體完成時,我已經不需要任何特殊照顧了。我和老知青前後扛著房梁上腳手架時就像走平路一般。等到十月,四班被抽出去搶收麥子時,兩百多斤的麻袋,我也能像大家一樣,扛上一整天。
不過,換肩還是必要的。
我也知道,這時我已經不是班裡的外人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2007 版權所有,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