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火車上的故事(下集)(二十四)

那年火車上的故事(下集)(二十四)

忙碌了一天的明輝回到家裏,媽媽已經睡了,他們第二天要出發回故鄉了。明輝想起來還沒有收拾媽媽的行裝,可是又覺得媽媽沒有什麽衣物,就對自己說等回來再給她買。明輝打開衣櫃,媽媽剛來的時候小青特意為她騰空了衣櫃的一格,放媽媽的東西。明輝被眼前所看到的驚呆了,櫃門裏掛著一件件嶄新的襯衫、褲子、外衣和寬鬆的家常棉布裙,抽屜裏整整齊齊疊放著內衣、內褲和襪子,櫃子的最底層還有一雙新的軟底鞋,一雙新的拖鞋。明輝看著眼前的衣物,知道是小青給媽媽買的,買好了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他家裏就發生了這些事,他在心裏罵了一句:“洪明輝,你真是個混蛋,不折不扣的混蛋!”

明輝拿出手機給小青打電話,才想起傍晚時小青的短信,趕緊打開看了,慶幸現在剛剛過了十點鍾。小青接通電話,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就聽見明輝在那邊說:“小青!寶貝兒!你說的對,我洪明輝確實是個混蛋!”

聽見明輝的聲音,小青哭了,然後又開心地笑了。女人是多麽容易感動和幸福,她們需要的那麽少,就像哭泣的孩子隻需要一塊糖果,可惜好多男人總是忘了給她們那一點點的滿足。明輝說:“寶貝兒,再下個禮拜我去接你們!”

明輝三年多沒有回故鄉了,變化後的故鄉總讓他越發感到陌生,榕樹、小河、池塘還在,但是已經淹沒在那些他不熟悉的新生事物裏,腦子裏存留的那個出了村口就是田野、山丘和遠山的老照片已經找不到與它對應的景色,到處是汽車、摩托車、馬路和高高低低的建築,那些建築都是兩三層的樓房,有的開著飯店,有的是旅館,有的小店看上去和明輝的便利店差不了多少,店家的門都大敞著,很多人出出進進。有幾個十六七歲的年輕人把頭發染成了和城裏人一樣的淺栗色,走路的時候肩膀向前一晃一晃地自命不凡,明輝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明輝,明輝想起女兒背誦的唐詩“少年相見不相識”。鄉村和外麵的天地已經沒有了明顯的分界,這裏的寧靜正被觸角膨脹的城市吞噬著,燈紅酒綠遮掩了鄉土氣息,殷實富足取代了貧困落魄,好的壞的,人們想要的和不想要的都潮水般洶湧而至,祖祖輩輩的農人,他們的後代不再熱愛土地,年輕人奔向繁華的都市,他們頭也不回。

明輝的媽媽穿著小青給她買的新衣服很體麵地跟在明輝的身旁,她走得很慢,她的兩眼在尋找著,她也在記憶裏尋找著。忽然有人朝他們這邊急匆匆走過了,連跑帶顛地喊著:“嫂子!阿輝!嫂子!阿輝!”

尾叔和尾嬸和往常見到明輝一樣,他們從來不問路上是否順利,也不問近來可好什麽的,上來就扯著明輝媽媽的胳膊往回走,仿佛她和他們並沒有分別了二十多年,仿佛她隻不過是去哪裏串了親戚回來。一邊走著,夫妻倆各說各話地指著東南西北說,你看那是張老三家的魚塘,張老三就是那個他家女兒嫁給縣裏一個轉業軍人的那個,張老三都當上太爺爺了;你看那是李老四家的新房,李老四家那個小兒子不是和你家阿輝同一天出生的,那孩子現在當咱們小學的校長了,穿西服紮領帶,可是個人樣子!你看那邊,那邊那個坡地,前年說那個地底下也不是有什麽東西,從福州來了一堆人,扛著這個那個的在這照了好幾天,結果說沒有。明輝想起來,尾叔來電話說過好像有勘探隊來村裏找過什麽貴金屬礦。

 明輝媽媽的胳膊就這樣一邊被尾嬸拉著,另一邊被尾叔架著,他們指給她看的方向她看了,但是她都沒看明白,他們說的人她也沒聽懂都是誰,直到他們到了明輝家老屋的門口,尾嬸說:’嫂子,到了!到家了!”她才怔怔地停下了腳步,仔細地打量這個地方。

推開門,小心翼翼地走進去,明輝媽媽的手摸在門框上,又摸到牆上,然後她又走到窗前,趴在窗台上看看窗外的那條小溪,小溪上飄著幾片菜葉子,小溪的遠方是灰色的土樓,她恍惚記得這一切,但是記憶是那麽模糊不清,她看看身邊的尾叔和尾嬸,又看看明輝,她覺得萬分疲憊,她的眼睛幾乎沉重得睜不開了。尾嬸說:“阿輝,你們路上累了,先歇一會兒,桌上的茶是我新沏的,芋頭糕是我新做的,現在還熱著,你們喝點水歇一會兒,歇好了到我們這邊來吃飯!”

從明輝家的老屋到尾叔尾嬸的家隻有幾步之遙,尾嬸吩咐著明輝又對明輝媽媽說:“嫂子,你們歇著,飯好了我來叫你們!”說著她拉著尾叔走了。

尾叔他們走了,明輝給媽媽倒了一碗茶,心裏感動著尾叔他們的真情,明輝媽媽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又匆匆放下,她猛地起身往外走,明輝問她去哪裏她也不答應,明輝無奈隻好在後麵跟著,她走的很急,村裏的新路她似乎都認得,走了一段明輝看出來她是去土樓。到了土樓,她還往前走,明輝知道她是找劉寡婦的家。明輝抓住她的手說:“媽媽,別找了,劉寡婦早死了!房子也早就拆了!”

聽見明輝說的話,媽媽抬起頭來看了看他,張張嘴,她想要說些什麽,最終沒有說,她隻在喉嚨裏哦了一聲。隨後她又沿著小溪向前走,從小教堂裏麵出來兩個人,明輝認得是陳牧師和他的太太,上次回來的時候見過一次。明輝媽媽看見陳牧師就直愣愣地迎了上去,端詳著陳牧師的臉,然後她自己點點頭,又看看他的太太臉,然後搖搖頭。明輝跟陳牧師他們握手,介紹說是他的媽媽回來了。陳牧師他們叫她大嬸,她又眯縫著眼睛目不轉睛地看陳牧師。陳牧師說:“大嬸,你怕是把我當成我爸爸了。我爸爸去世了,我是他兒子!明天到教堂來做禮拜吧!”說著他們走了。陳牧師他們已經走遠了,明輝媽媽才在喉嚨裏有發出“哦”的一聲。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明輝媽媽的記憶和精神也許慢慢地會從過去走到今天。推開小教堂的門,清涼的空氣把暑熱拒之門外,明輝媽媽在最後一排椅子上坐了下來,幽暗的光線任憑靈魂自由飄動,教堂的門關上了,把塵世也關在了門外。

明輝太忙了,他要回廣州了,可是媽媽卻不肯和他一起走。她安靜地坐在窗前,明輝說什麽她都用沉默來回答,最後她抬起頭來看看明輝,用了渾身的力氣說一句:“這裏,這裏!”

媽媽不肯和明輝一起回廣州,他很為難,尾叔和尾嬸倒是覺得沒有什麽了不起,他們說:“讓她留下吧,這裏是她的家!有我們在,你還不放心嗎?”他們給明輝媽媽抱來六隻小母雞,還有一條幾個星期大的小花狗。

明輝媽媽每天起來喂了雞,喂了小花狗,吃了早飯就往村東邊的小教堂去,到了那裏把小花狗留在教堂外麵,小花狗就在太陽下睡覺,到小溪裏去遊泳,她自己進去坐在最後一排的椅子上。她不像別的教徒那樣找陳牧師去懺悔,她也不知道怎樣祈禱,她也沒想過要不要受洗,她隻靜靜地在那坐著,偶爾她心裏想著:“主啊!主啊!”大部分的時候她心裏空空的,什麽都沒有想。坐到她想離開的時候,她就站起身來走出去,小花狗就跟著她一起走回家,一路上她什麽也沒看見,沒聽見。尾叔和尾嬸喊她去家裏吃飯,她就去他們家吃飯;尾叔尾嬸說:“嫂子,你做米糕給我們吃吧,我們晚上來吃!”她就一早泡好了米再去教堂,這一天她在教堂的時間要短一些,臨走的時候陳牧師說:“大嬸走好!”

她心裏說:“要回去做米糕,今天早點走。”可是陳牧師什麽也沒聽見,隻看見她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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