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火車上的故事(下集)(二十二)
車子快開到村口的時候,明輝的媽媽忽然變得很不安,她張開嘴喘著粗氣,喉嚨裏發出嘶嘶的響聲,好像有哮喘病的人忽然發作了,她的兩隻手不停地轉動自己的衣角,身體微微有些發抖。明輝回過頭來問她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她也不說話。坐在她旁邊的張英說:“大嬸,你不要害怕,黃骰子早死了好些天了!”這時她才稍微安靜下來,但是張開喘氣的嘴一時還沒有閉上,她的呼吸變得很短促,喉嚨裏的嘶嘶聲也還沒有停息。
明輝的媽媽想起她自己帶著女兒從萬家到這裏來的那天,黃骰子在村口等著她們,送她來的人走了,她跟著黃骰子回家。到了家裏話也沒說,臉都沒洗,孩子還抱在懷裏黃骰子就餓狼一樣地撲到她的身上。從那以後,她就不記得日子是怎麽過的了,衣食住行都不記得了,隻記得挨打挨罵,還有那個帶她回家還賭債的人。自從張英帶她去了廣州,她已經快兩年沒回來了,她每個月和張英一起去郵局把錢寄回家。張英讓她別寄了,張英說廣州這麽大黃骰子找不到她的,可是她還是老老實實地寄錢回來。按照張英的說法,明輝媽媽是讓那個賭徒給打怕了,誰知道呢!
他們到了村裏,幾戶人家的門口有大人和孩子在朝他們這邊探頭探腦地張望。車子開的很慢,張英從車裏探出頭去向那些人大聲說道:“黃嬸找到她兒子了,她兒子在廣州做生意,他帶黃嬸回來看看!”一時間似乎村裏的人都知道黃月芬的兒子來了,這遠比黃月芬本人回來了更讓他們好奇,因為以前他們從來不知道黃月芬還有兒子。他們湊到近前來看明輝,覺得明輝像個老板的樣子;他們又看明輝媽媽,一點兒也想不明白黃骰子家那個受氣的女人哪裏來的造化,竟然有這麽個兒子。
人們交頭接耳地說著什麽,張英讓明輝把車開到她家的門口,張英的老公也在廣州打工沒有一起回來,她的婆婆帶著她的女兒迎出來。他們在張英家喝了茶,張英的婆婆就帶他們去明輝媽媽以前住的地方。
那是村裏最不破亂不堪的一段路,繞來繞去終於到了。房子破破爛爛,有一角已經倒了,張英的婆婆說黃骰子就埋在他們家後麵那一塊自耕地上了。他們來到屋後,看見地裏隆起一個土堆,張英婆婆指著那裏說,就是那裏。她說賭徒是因為喝了酒不小心摔倒了,把脖子折斷了死的,死的樣子很難看。
都說生命是一條河,那麽千萬條河水最後都能流向了大海嗎?即便海納百川,可是會不會有的水流在半路上就幹涸了,還有的水流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就變成了汙臭難耐的陰溝,那麽幹涸的那一隻生命後來去了哪裏,汙濁惡臭的這一條也要大海來擁抱它嗎?
明輝的媽媽在屋裏東看看西看看,轉了一圈,拿起一把鐵鏟向屋後走去,明輝、張英他們跟著她。她走到那個土堆前,站了一會兒,嘴裏嘀嘀咕咕地說著些什麽,明輝他們聽不清楚。忽然她揮動鐵鏟向那土堆拚命地拍了下去,又把一鏟子土掀起來揚到空中。她猛地嚎叫起來,聲嘶力竭地又哭又喊,她竭盡全力地拍打、揚土、哭喊,最後明輝聽明白了——她是用家鄉話在說:“你出來啊!你再打我啊!”還罵了很難聽的髒話。她嘶喊著,她嚎哭著,她一次又一次瘋了似的甩開明輝和張英上來拉她的手臂,她踩到那一堆土上,雙腳跳起來,又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吼叫:“啊…..”然後,她暈倒了。
明輝和張英把明輝媽媽給抱住了,他們兩人和司機一起連抱帶架把她從那裏弄回了張英的家。張英和婆婆給明輝媽媽喂了糖水,她慢慢地睜開眼睛。她們又給明輝和司機每人煮了一碗荷包蛋,明輝他們沒有心思吃,隻想帶媽媽離開這裏。
張英說:“你媽媽情緒太激動了,不過她現在看見黃骰子死了,埋了,她就安心了,回家後好好讓她休息。”
臨走的時候張英婆婆說:“她回去後慢慢就好了,這麽多年沒少受罪啊!”
明輝再三謝了張英她們就帶著昏昏沉沉的媽媽離開這這個讓媽媽噩夢連連的地方,離開村口的時候他對媽媽說:“媽,你看看,咱們再也不回這個地方來了!”明輝的媽媽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她重複了一句:“再也不回來了!”
到了家裏還沒有坐定,明輝的電話就響了,是尾叔打來的。電話剛剛接通,尾嬸輕快的高調門兒就傳來過來:“阿輝,我和你媽說話!”她似乎就料定了此時明輝和媽媽在一起,明輝把電話給了媽媽,說明是尾嬸,媽媽還在遲疑不決,尾嬸的聲音又傳了過來,她不問明輝媽媽怎麽樣,也不管她這些年都去了哪裏,劈頭就是一句:“嫂子,你什麽時候回來,我把房子都打掃好了!”
接下來尾嬸說的是明輝怎麽好,明輝怎麽有本事,明輝媳婦怎麽好,明輝女兒怎麽好,明輝怎麽好福氣。說完了明輝也不容明輝媽媽說話,又說了一堆村裏的事,什麽家裏都有自來水了,屋頂上安裝太陽能了,可以像城裏人一樣在家裏洗澡了;村東邊的小教堂也修好了,原來那個陳牧師的兒子現在是小陳牧師了,村裏的很多人都領洗了,她和尾叔也領洗了;土樓現在可值錢了,好多北方城市的青年人到他們那裏去看土樓,說是遺產,也不知道是誰的遺產。說完了村裏又說自己家,他們家的鴨子下的蛋不用自己賣了,都賣給合同收購的批發商了,雖然有時候賺錢少點,但是有時候市場上賣不出去他們一樣按合同價給錢。說完了鴨子就說到兒子,說了兒子又說孫子,她怕明輝媽媽不知道孫子是誰,就強調說孫子是兒子的兒子,兒子是明輝媽媽見過的那個懷抱的孩子。尾嬸一個人說得起勁,明輝媽媽開始聽她說話還是那樣麵無表情,聽著聽著她的臉上有了一點類似微笑的模樣,她的眼神開始流動起來,她的嘴唇微微顫抖著說了一句話:“老屋,老屋。”
尾嬸聽見了又是一大堆的話,說虧了明輝,他們的老屋和自家的老屋都已經修繕一新了,家具也是明輝幫著買的,她自己和尾叔常常去明輝家的老屋裏住幾天,在那裏做做飯睡睡覺,為的是讓家裏有人氣,要是明輝媽媽回來掃都不用掃就能住,被子褥子,鍋碗瓢盆都有。
最後,她跟明輝媽媽說:“嫂子,你把電話給阿輝!”
明輝接過電話,尾嬸說了這麽一大通的話,音量絲毫不減:“阿輝!你這幾天就帶嫂子回來,你要是沒時間我和尾叔過去接她!我聽你的信,掛了吧!”說完也沒有什麽再見之類的結束語過度,電話已經掛了。
此時明輝和媽媽都很累了,但是明輝明顯看見媽媽的眼睛不再那麽惶惑不安,在燈光的照映下似乎還閃著一點光。他問媽媽:“你想回家去看看嗎?”
明輝媽媽用力擠了擠眼睛,緩緩地有兩行粘稠的淚趟下來,她說了一個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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