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之後的兩個星期裏,沈老師幾次問我,爸爸媽媽有沒有回來。三月初,爸爸前腳到,媽媽幾天後也回來了。媽媽到家的當天晚上,沈老師就上門來作家庭訪問了。
媽媽給沈老師泡了茶,大家都坐下了。爸爸媽媽很尊敬沈老師,以前的家訪他們都談得很高興。沈老師先問了媽媽寫劇本的進展,又問了一些爸爸下生活的情況。然後話題一變,轉向我說: “秧秧,我能不能和你爸爸媽媽單獨談談?”
我知道他們的話題會是什麽。我站起身,下了樓去找小魯去看電影了。
等我回家時,已經過了晚上九點。沈老師已經離開了。爸爸臉上的表情看上去很不高興。
爸爸口氣嚴厲地問我:“我想知道,你怎麽沒和我們商量就把學校的表格遞上去了?你不覺得,和你前途有關的這麽大的事,我們全家應該坐下來,慎重地討論一下嗎?”
我不覺得這事有這麽嚴重。我這幾年提起去東北少說也有十來次了,爸爸媽媽從來也沒明確反對過。我以為他們即使不支持也認可了。
我說:“我不知道你們會反對我去黑龍江。你們不是一直要我們聽黨的話嗎?”
爸爸沒接我的話茬,繼續說:“這個決定關係到你的一生,不能這麽輕率。 我們全家一定要好好商量。”
媽媽對爸爸說:“讓我們心平氣和地談。我知道秧秧最後一定會作理性的決定的。”
媽媽轉向我問:“秧秧,能不能告訴我們你為什麽要離開上海?”
“我就是想去黑龍江。去邊疆的事我早就提起過了。”
媽媽接著說:“剛才沈老師提到,今年上海的分配機會都不錯。她說我們家這樣的條件算是最好的,基本上可以挑最好的工作。她說,在討論分配去向時她會把你的誌向考慮進去,但你首先要把誌願寫下來,她才能幫忙。”
我打斷媽媽的話:“我不是已經寫了嘛。”
媽媽看了看我,繼續說:“我和爸爸都知道你對當工人沒興趣。沈老師說,今年技校的名額很多。憑你的條件,去技校已經是降低檔次了,一定沒問題。技校畢業當技術員。誰知道呢,也許你學到了基本的知識後,可以真的設計槍炮呢。”
我爭辨說,去技校隻能學修機器,離設計武器相差十萬八千裏。大學隻招收工農兵學員,一旦上了技校,就失去了上大學的可能。況且,我拿槍保衛邊疆的理想放到哪兒去呢?
爸爸說:“你的眼光要放遠一點。到艱苦環境裏去鍛練是一回事兒,但把一生浪費在一個小村莊裏又是另一回事了。中國有幾億農民,不缺你一個。 中國缺的是科學家,工程師,或者像你一心一意要當的武器設計師。”
“可是我留在上海也不會成為這種人才呀。”
爸爸說,上海環境好,自學成才的條件也好的多。“我不也是自己從當演員開始,一步步自學當導演的嗎。眼光和目標要放的遠一點,不要這麽早就把自己的一生限製住了。”
他又加上一句:“要是我們讓你去了,有一天你會後悔,那時你就會怪我們當父母的沒盡到責任了。”
爸爸這些話我都沒法反駁,但是有一點我是絕對有把握的:我一定不會後悔,也不會怪父母。
天天有自己的槍在身邊,怎麽會後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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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的爭論沒有結果。接下去的幾天晚上,我們討論的結局也是一樣。爸爸這個好脾氣的人,耐心也明顯地一點點減少,後來幹脆不和我談了,隻是簡單地說,他不能放棄當父親的責任,看著我作這樣錯誤的決定。媽媽呢,對我抱的同情心重一些。媽媽知道我有多倔。當我說到,要是我去不了黑龍江,我一輩子都高興不起來的時候,我看到她眼裏露出了一絲焦慮的目光。
在這之後幾天晚飯桌上,媽媽總是找些話題來打破沉悶又緊張的氣氛。沒人再提起我要去東北的事,好像大家突然都把這事兒給忘了。爸爸晚飯時愛喝幾盅,喝了酒後,話題往往打不住,但在這些日子裏,他喝的都是悶酒。我呢,也知趣。話呢,少說為妙;飯呢,吃完就撤。
一天晚飯後,我剛站起來想離開飯桌,爸爸示意讓我坐下。他看著我,仿佛在斟酌著字眼。
想了一會兒,爸爸問我:“你想去黑龍江,是不是因為家裏在文革中受了衝擊,你想離家越遠越好?”
沒想到爸爸會這樣想。說實話,我和哥哥從來沒把文革的事怪在爸爸身上。我們小的時候,確實也經常希望爸爸媽媽那時還穿著軍衣,文革中家裏不會搞得那麽糟。
但我去黑龍江和這實在扯不上。
我問心無愧地說:“這一點關係都沒有。我想去那兒是覺得那兒有前途,能有發展,像你們參加革命一樣,要靠自己麽。”
爸爸搖了搖頭,什麽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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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從山東部隊寄來了一封厚厚的信。他寫了三四頁紙,沒想到,十五歲離家當兵的哥哥也反對我離開上海去黑龍江插隊落戶。哥哥說,現實社會和我們小時候想像的大不一樣。即使在部隊,陰暗麵也不見得比光明麵要少。到黑龍江去插隊不像當兵,幾年後就複員轉業。去那兒可是一輩子的事兒。
哥哥已經當了四年多的兵了。離家的時候他才是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天不怕地不怕,相信到部隊的大熔爐裏去滾一滾,練一煉,煉成烈火金鋼。幾年下來,壯了體魄,長了見識,人了黨,當了班長,人是成熟了不少,也看到了號稱鋼鐵長城的人民解放軍裏和地方上人事的關係大同小異,並非想像中的一塊淨土。去年哥哥寫信回家,提起他準備當滿五年兵就申請複員,不想提幹( 提升幹部)了。那時我大吃了一驚。光榮的人民子第兵,別人想當都當不上,幹嗎回家呢? 那時是我給哥哥寫了一封長信,勸他再三考慮。哥哥回信說,他不會馬上複員,但也不會在部隊裏幹一輩子。
過了幾天的一個下午,我和媽媽一起到她的朋友陳阿姨家。陳阿姨住在安亭路,離我的中學不遠。從我在陳阿姨那兒第一次看到她女兒瀟瀟那張帶著棉皮軍帽挎著衝鋒槍的照片後,她那美麗動人的形象就留在了我的腦子裏。我想請陳阿姨給她女兒瀟瀟寫封信,確認一下他們村裏的知識青年確實是人人有槍。媽媽則想請陳阿姨問一下,要是我去那兒鍛煉幾年之後,被推選成工農兵學員上大學的可能性有多大。陳阿姨答應馬上就給女兒寫信。
瀟瀟的回信很快就來了。
“秧秧,你好!
我和我這裏的朋友們聽說你誌願報名到黑龍江來,參加我們在這兒屯墾戍邊的事業,別提有多高興了。我已經問了村裏的領導,打聽他們對你申請來我們村插隊落戶的態度。他們專門開了會,研究你的請求。一開始,有些幹部的態度很猶豫,說我們村今年並沒有招收新知青的名額。其實,我覺得他們是在擔心你的考慮不成熟,怕你一時衝動,來了後會後悔。你知道,到了邊境後,再回上海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我和幾個幹部都談了。我覺得,像你這樣有誌氣的青年,願意放棄上海工礦企業,到北大荒來保衛邊疆,我們應該舉雙手歡迎。我真希望你能實現你的願望。你一定會愛上這片黑土地。每天清晨,當我開著東方紅75機車,迎著曙光進入荒野時,那種感覺是無法形容的,就像在夢境中一樣。我和我的朋友們都希望在這裏見到你。
你知道黑龍江的名字是怎麽來的嗎?這裏的土壤非常肥沃,千萬年的腐葉混在泥裏,把這兒的土地都染黑了。泥溶在江水中,隨著江水曲曲彎彎的流去。在陽光下,這條大江就像一條黑龍一樣。這裏的夏天簡直美麗極了。
我想告訴你,當我們遇到挫折時,我們也每每產生動搖的想法,動搖我們在這兒紮根的決心。你的到來會對我們有很大的激勵,更堅定我們在這兒奮鬥一輩子的決心。這大概是我自私的想法吧。
昨天,連部又開了會,大家一致表決,同意接收你到我們村裏來。連裏這幾天就會向公社黨委和縣知青辦公室打報告,要求接收你加入我們的行列。
我還想告訴你,我們連裏的民兵每人都有武器。你來之後,也會拿到一支槍。
瀟瀟
寫於黑龍江邊三合戰鬥村
75年3月15日”
在讀著這封信時,我就從心底裏愛上了北大荒,也愛上了這封信的作者和她的同誌們。我可以在腦海裏看到我和同伴們挎著衝鋒槍,騎著戰馬,在江對岸蘇修邊防軍戰戰兢兢的目光下,踩開白雪,巡馳在冰封的黑龍江上。我真想明天就趕到邊境去,加入瀟瀟和她同伴們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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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來源:黑龍江省大興安嶺特區呼瑪縣三合戰鬥村民兵連照片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