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第一課
這以後的兩天平安無事。殷師傅除了不太講話外,也像沒發生過任何事一樣。晚上呢,我也知趣地停止講孫悟空的故事,讓其他同學來講在政治上沒有風險的無頭女屍之類。
我心裏暗自希望,這件事就過去了。
第三天下午,當我們在行軍途中路邊小歇的間隙裡,沈老師走到男生隊伍裏來找我。她的表情比平常顯得嚴肅一些。她讓我晚飯後去找她。
她剛轉身離開,我邊上的一個男同學便興奮地大叫:“你要倒楣嘍!”其他男生雖沒吱聲,但從他們看我的眼神裏,我能明顯地看出來他們也不想和我搭話,好像要保持距離。女生們坐在公路的對麵,這時也開始竊竊私語。
我抬起頭向工人師傅們坐著的那一角望去,目光正與殷師傅相遇。他馬上把眼睛移開,向天空看去。這讓我相信,他一定也在注視著沈老師和我的談話。可能他知道沈老師要和我談的內容。
這天下午在行軍途中,和我一起串通給譚老師下藥的幾個家夥也都回避著我。我一直在猜想沈老師晚上要和我談些什麽。殷師傅一定把我和他頂撞的事報告了;這場談話無疑是與這事有關。沈老師是不是要調查一下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我會因此受到處罰嗎?我想我是可以據理力爭一下,應該能解釋清楚的。難道說有人說我放毒,我還不能替自己辯解一下嗎?何況我講的故事並不是毒草,同學應該能作證。
但我能指望同學幫我嗎?我心裏也沒底。看看有些同學那幸災樂禍的樣子,大概我隻能指望自己了。
想來想去也沒個頭緒,船到橋頭再說吧。
~
吃完晚飯後,我走到村子的另一頭找到了女生宿舍。女同學們照例在屋外的庭院裏涮涮洗洗。有人看到我來了,就進屋裏去告訴了沈老師。沈老師出來時的神態比下午要輕鬆不少。跟我打了招呼後,我倆就一起走到村外的公路邊上,找了塊大石頭坐了下來。
沈老師開口就說:“我對你很失望。你記得出發前我找你們幾個同學談的話嗎? 這次野營拉練是對你們幾個的考驗。你們要是在這次拉練表現好的話,回校後籌建紅衛兵,你們會是第一批,然後都是班幹部。”
她頓了一下,似乎等我回答。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就靜在那兒,等她繼續講下去。
“大家的表現都很好。你前兩星期也很好,幫班裏同學拿行李,給宿舍挑水,這些事我都知道。可現在,你和工人師傅弄出了這麽一件事。這事會發展到哪一步我也不知道,但你第一批參加紅衛兵是不可能了。”
果然是殷師傅告了我的狀。沈老師並沒問我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看來也不會給我一個答辯的機會了。
我想,要是隻是失去了參加紅衛兵組織的機會,那也沒太大不了的。
沈老師接著說,有人把我和工人師傅吵架的事報告了校革委會。她還告訴我,下星期拉練結束之前,全校要召開大會,總結野營拉練的成果,會上還要鬥爭一批壞學生。這些學生要麽是小偷,要麽是聚眾打架傷了人,都要作為典型來處理。
她接著說:“昨天晚上學校領導和老師開會時,鄧老師提出要把你的這件事定性為政治案件,要把你當成典型在大會上批鬥。大會鬥爭的對象裏本來就缺少政治典型,你的事兒趕得巧,鄧老師正好可以用上。”
鄧老師是剛從上海師範學院分配來的兩個年輕老師之一。他是江蘇人,農村戶口,分配時留在了上海。上海師範學院是一所地區性的大專院校,各省市的學生按當時的規定應該分回原籍,哪來哪去。農村學生畢業留滬是少有的。傳言是因為他文革初期造了反,是師範學院紅衛兵的頭頭,有了功勞,在畢業分配時受到了照顧。他來我們中學後,馬上就成了學校革命委員會的副主任,此刻還在積極爭取入黨。
沈老師這樣坦誠地對我透露這些也許不該讓我知道的內幕消息,我想她是有意讓我明白,不是她讓我過不去。但我還是不理解,講孫悟空的故事怎麽會鬧成這麽大的事件?政治典型?還要在全校大會上批鬥?
“那我的罪名是什麽?”
“鄧老師提出,你和工人師傅吵架的實質是反對工人階級領導,抗拒工人階級占領上層建築。鄧老師說,你這個事件,反映了社會上階級鬥爭的新動向。”
我腦子裏一轟,而沈老師這時則異常鎮靜。奇怪,難道她不了解這個指控的嚴重性,也看不出我此刻的處境?
“那……那不是因為我講《西遊記》放毒了?”
與反對工人階級領導相比,講孫悟空故事要容易辯解多了。
“不是你講《西遊記》的問題。講故事的事情不嚴重。嚴重的是你對工人階級的態度問題。”
“這不公平!!”
連我自己都聽出我這抗議是多麽的無力。我這時感到腦子暈暈糊湖的,思緒也理不清。
鄧老師不是在放屁嗎?我幹嗎要反對工人階級領導?恐怕連他自己也不會相信這個指控,但他好像一點也不在乎把我一個剛入校的低年級中學生弄到台上去鬥爭。
怎麽講講故事就變成批鬥對像了?那我離開階級敵人的陣營還有多遠?
突然間我懂了。什麽抓政治典型,什麽階級鬥爭的新動向,這一切都是無中生有的謊言。殷師傅需要找台階下,鄧老師需要作出表現來爭取入黨。一個中學生,是這一盤棋子中可以任意犧牲掉的一個小卒子。
真理有時就是這麽簡單,這麽清晰,這麽一目了然,這麽腐敗和肮髒。
沈老師接著問我:“那個工人,他叫什麽名字?”
“殷師傅。”
“秧秧(我那時還用我的小名),我在會上替你講話。我說你們年紀都小,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你的出身好,不會反對工人階級領導。我對鄧老師說,一個小孩子這麽早就在政治上栽跟頭,將來很難再爬起來。但是他又提起你往譚老師炒麵裏放安眠藥的事兒。”
“怎麽? 他也知道這事兒?”
“他早就知道。本來他不準備處理那件事,但是加上了講故事這件事,鄧老師就說兩件事要放一起處理。”
沈老師接著說:“譚老師堅持不要因為放安眠藥的事給你處分,所以這件事大概不會影響你了。你和工人吵架的事兒,校革會領導覺得是政治性事件,不能輕易放過。
“會後,我單獨和幾個領導談了很久,最後大家決定給你一次機會。如果你在全班同學麵前檢討,那個工人師傅…他叫什麽?”
“殷師傅。”
“要是殷師傅滿意了,接受了你的道歉,校革會就不追究這件事了。你的檢討要誠懇,要觸及靈魂。你能做到麽?”
“沈老師,你知道我不會同意的!其他那幾個工人師傅一句話都沒說,隻有那個殷師傅一個人在亂搞。其他工人都沒加入他!殷師傅一個人不能代表工人階級。”
“秧秧,我要你好好聽著。你的生活還沒開始,你的道路還長著。我當老師的,不能看著你毀掉自己的前途。我知道在班上檢討是件難為情的事兒,但你想想看,比起在全校同學麵前押到台上去批鬥,哪一個更丟臉?要是在全校批鬥的話,以後大概還會記進你的檔案,跟你走一輩子!班上的同學都了解你,等我們回到學校後,用不了多久,大家就會忘了這件事。”
~
第二天晚飯後,沈老師帶著全班女生排著隊進到了男宿舍。大家席地而坐,圍成了一個大圈子。男女各占一半,工人師傅夾在男女生中間。鄧老師也來了。他沒看我一眼,隻對沈老師和譚老師點了點頭,然後和工人師傅坐在一起。
等大家都坐下後,我站了起來,掏出昨晚在油燈下寫的稿子,開始念我的檢討。我說我不該和殷師傅頂撞;不該對工人階級的代表不尊敬;我說我今後要加倍努力學習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提高政治覺悟。
我又加了一句:“我沒有反對工人階級領導。”
說到這兒,我瞅了鄧老師一眼。他好像並沒覺察出這句話裏帶的刺兒。我也隻能說到這兒為止。再說多了,態度就有問題了。殷師傅的臉上一直帶著笑容,一麵聽,一麵讚許地點著頭。很明顯他壓抑了幾天的悶氣已經一掃而空了。鄧老師麵無表情地聽著,不時轉頭看看殷師傅,大概要確定他是真的滿意了。
等我一讀完,沈老師馬上站起來,問殷師傅是否接受我的檢討。我能看出沈老師的策略。殷師傅要是對著全班學生說他滿意了,鄧老師也在場,這件案子就必須結掉了。
殷師傅沒想到在大家麵前被沈老師將了這一軍,臉上馬上紅了起來。他點了點頭,說他從一開始就沒把這當成什麽事。他說,小青年嘛,沒有不犯錯的,我們都是年輕人過來的,沒有什麽關係。
他把右手伸到我麵前,我握了握他的手,但笑不出來。
這時領隊的老工人馬上站起來打圓場,說這事到此為止,今後誰也不許再提了。
看他的表情,好像他和我一樣,希望這個檢討會越早結束越好。
~
下星期我們就要回到上海了。一個月拉練下來,走了上千裏路,每到一處的新鮮感早已被回家的欲望取代了。
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我們在一個人民公社的籃球場兼打穀場上召開了全校批鬥大會。在木板搭起的臨時舞台上,鄧老師和校革會其他領導坐成一排,看著挨鬥的學生們一個個地被高年級紅衛兵揪著胳膊撳著腦袋‘坐飛機式’地押上台來,排成了長長的一列。挨鬥學生的頭被撳得和身子成了九十度角。誰要把頭抬起來,看守在一邊的紅衛兵馬上把他再給撳下去,直到他老實為止。
各班的代表一個接一個地上台,對著麥克風發言,列舉條條罪狀,批判挨鬥的學生。我呢,幸運地坐在台下,混在幾千個同學之中,像一條原本落入網中的魚,此刻找到一個破口,又遊回了大海,那自由自在的感覺是沒法形容的。
這時我的內心充滿了感激之情,感激沈老師擔著風險保護了我,也感激譚老師不去追究我的惡作劇。頓時我也原諒了殷師傅。要是他揪著我不放,我此時此刻也會低著腦袋站在台上,和這些倒楣的家夥一起受辱,中學幾年我這頭是抬不起來了。
即使在這一刻,我也絲毫沒有原諒鄧老師。看著他高高地坐在台上,我滿腦子充斥著鄙視和厭惡的感覺。這以後的幾年中,我和鄧老師不止一次地在學校的走廊裏擦身而過。有幾次我能感覺到他似乎想要和我打招呼,但我每次都強逼出一個笑容,然後低下頭匆匆離開。
我的直覺告訴我,離這個人越遠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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