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風小說《定風波》引子+(1)君心難測+(2)明月彎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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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風波》引子:天上掉下來個熊鯉

【本文以戰國為依托,架空曆史,虛構朝代。一切皆為杜撰,請勿較真兒。】

屈童小的時候,家境是極好的。

好到什麽程度呢?“那辰光啊,你阿娘從來都不用操心什麽佃戶收租子田裏下霜降的糟心事,”乳娘貴喜一邊剝著菱角一邊和幾個小屁孩叨叨,“那時候她的手啊,真的是水蔥一樣,隻拿過筆墨細軟,哪裏像現在……”

屈家大奶奶林玉琴的手,屈童再熟悉不過了。那是一雙修長瘦削的手,指關節處略為粗糙寬大,指尖處卻細細的,修成一個好看的新月形。指腹因為常年接觸冷水和胰子總是幹幹澀澀的,指跟那裏結著一層薄薄的淡黃色的繭花。

不過幾個半大不小的孩子並不覺得屈大奶奶的手有什麽問題,他們更關心的是貴喜腳邊上堆成小山一樣的菱角。

新鮮的菱角剛在水裏滾過一遍,粉嘟嘟的好像一隻隻小船。嫩菱角不用費力加工,鹽水煮過就格外清甜爽脆,是夏初的好零嘴兒。不過貴喜剝了這麽些菱角是準備蒸熟了搓成泥,晚點做菱角酥用的,屈童他們隻有幹瞪眼的份兒。

“喜娘娘,你看看,以前大媽媽戴的點翠簪子是不是這個樣子?”屈寶嬋不知道什麽時候畫了一對寫意的釵頭鳳,一本正經的湊到貴喜鼻子跟前。

趁著貴喜被寶嬋纏住,屈平眼疾手更疾的從碗裏撈起一把菱角,人不知鬼不覺的收進袖子裏,和屈童兩人腳底抹油了。

這年屈童十一歲,屈平十歲,屈寶嬋剛滿九歲。

屈童是屈家長子,寶嬋是側室生的妹妹,而屈平則是從小寄養在他家的堂弟。三人自懂事起就在這片江北的鄉下長大,閑時在私塾裏讀書,農忙時則在父親屈有菊的帶領下一起去自家的水田裏務農。水牛身後三個泥猴一樣的孩子常叫送飯的林玉琴在田埂上看的忘了時間。

十一歲的屈童理所當然的認為現在的日子就是最好最自在的,而乳娘貴喜嘴裏“以前極好的家境”也沒有什麽值得留戀或者羨慕的。

 

夏天平平穩穩的過了一半的時候,屈家上上下下突然忙活起來。林玉琴帶領著貴喜和幾個老媽子把屈家的宅院翻了個底兒朝天,不但把院子裏一間最大最敞亮的朝南客房打掃的幹幹淨淨,收拾得別致清雅,還興師動眾的把幾個一直拖拉著的半吊子工程給完了工,這裏麵包括後院的小玫瑰花園,圍牆的油漆,和孩子們的夏衣。

屈童湊湊合合的穿著去年的舊衣,他蹭蹭的躥個子,顯得身上哪兒哪兒都少了塊布似的。母親林玉琴從春末就說要給他置辦新衣,結果個把月過去了還沒個動靜。以至於貴喜看不過眼的嘟囔:“也真是的,瘦死了的駱駝比馬大,幾匹布的錢也總是有的。”

這下可好,屈童穿上了月牙白的單袍,腰間一束寶藍的絲帶迎風招展,小樹般的少年在陽光裏好像一塊寶石熠熠生輝。乳娘貴喜竟看的濕了眼眶:“童童長開了,沒想到如今給孩子扯身新衣還要占別人的光。”

 

夏末秋初的時候,忙活了幾個月的屈家男女老少穿戴一新,排成一列,恭恭敬敬的在院門前候著。

快到傍晚的時候,寶嬋等得實在熬不住了,一屁股在屈童身邊坐了下去。正在此時,平地裏揚起一陣塵土來,塵埃落定時,一人動作輕快的掀起簾子來從為首的那輛明晃晃的馬車裏跳了下來。

直到多年後屈童還記得,夕陽下那個麵如冠玉的高挑少年臉上鍍著層淡淡的金邊,目光裏帶著些許傲慢掃過眾人。而自己的父親則跪拜下去道:“臣屈有菊,恭迎殿下。”

那個被屈家全體跪拜,尊為殿下的倨傲少年叫做熊鯉,這年十四歲,是楚王熊瑜的小兒子。

 

《定風波》1:君心難測

“有菊,我看王這次是當真惱了咱們了。叫你一次,你裝聾,叫你兩次,你裝病。現在可好,直接把鯉兒給咱們送家裏來了。”

“不怕!瑾沐就是個小孩子脾氣。他這是和我耍賴呢,你就當他這是把鯉兒送到咱這窮鄉僻壤來鍛煉來了,要不,就是給寶嬋送了個便宜上門女婿,窮養幾年,直接入贅咱屈家了……” 屈有菊說著,一張臉熱乎乎的湊了上來,冰冷的巴掌往玉琴雪白的中衣衣襟裏探去。

溫存了片刻,林玉琴輕輕的將他推開,兩頰微紅:“我今兒身上不舒服,你去芸娘那屋,噢?”

屈童猛地轉過身去,單薄的身體緊緊的貼在母親窗欞下的磚牆上,一顆心砰砰直跳。

十一歲的少年,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小了。男女之事雖然朦朦朧朧的,但是也跟著屈平趴在田埂裏偷看過幾次農夫村婦田間野合的勾當。當時說不出來的新鮮刺激,小鹿亂撞。可是如今換成不拘小節的父親同風韻猶存的母親求歡,他卻從心理上到生理上都抑製不住的排斥,仿佛有誰一把揪住了他的胃上下揉搓,叫他難以呼吸,一口酸水險些吐了出來。

一晚上屈童翻來覆去,直折騰到了四更過後才入睡。第二天一早,屈平來找他去學堂的時候見他麵色蒼白,眼下一大片烏青,還以為是撞見了鬼。

天氣倒是真的好。一兩朵棉花般的雲朵高高的掛在藍的幾乎透明的天空之上,空氣裏彌漫著不知是金桂還是什麽不知名野花的淡淡的甜香,教人隻覺得神清氣爽,陰霾一掃。

學堂的鍾先生心血來潮的將教室搬到了屋後的葡萄藤下,學生們願意的就搬把小板凳,不願意的就撩起裙裳,直接往地上一跪,雖然不成體統,鍾先生倒也不以為忤。

鍾先生三十出頭,生得極好,身材和中,白麵有須,常年一身白色或者藍色的麻布深衣,別有一番閑雲野鶴的飄逸味道。鄉裏人都說屈童的父親屈有菊儀表堂堂,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可屈童卻覺得父親未免太過“無賴”了些,隻有象先生這樣氣質溫潤有如美玉般的人物才當得起“美男子”的稱號。

屈童最愛聽鍾子期講述各國謀士說客的故事。每每此時,淡然如水的鍾先生就搖身一變,仿佛初升太陽下露珠猶在的青鬆,神采奕奕,意氣飛揚。以至於屈童懷疑,鍾子期其實是隻修煉成了仙,“心較比幹多一竅”的白狐狸精。

不過,今天鍾先生講的不是門客和權謀,是《詩》。

當王子熊鯉姍姍來遲的時候,鍾子期正微閉著雙目,以鬆枝擊打著裙裾,嘴裏吟唱著: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

也不知是不是屈童的錯覺,鍾子期的目中似乎有淚光點點,歌聲也有些哀傷阻塞。他正有些憂心地與屈平對視,忽地,思緒被“嘎嘣”一聲巨響粗暴的打斷了。

隻見熊鯉華美的紅色蔽膝之上散落著幾片夾碎的山胡桃,正“砸吧砸吧”吃的津津有味。屈童對此人的厭惡之情頓時又平添了幾分。

客觀的來說,十四歲的熊鯉身長玉立,氣質華貴,在這鄉間無論走到哪裏都鶴立雞群,卓然不凡。可是屈童對他就是說不出來的討厭,他的層出不窮的華服,他自帶的廚子,他自命不凡的桃花眼,還有他那隻形影不離的綠鸚鵡,都讓屈童覺得做作得要命。“神氣什麽,不就是投胎在了王家嗎,”屈童還特意和屈平去偷看了熊鯉沐浴,結論就是,這“金貴”的王子也不比他們哥倆多出點啥來。

也許是感覺到了屈童他們敵意的目光,熊鯉撣了撣手,不慌不忙的站了起來,踱步到了鍾子期麵前道:“鍾先生,這篇《擊鼓》美則美矣,隻是當下狼煙四起,局勢緊迫,這種生死離別肝腸寸斷的詞句未免教人傷感,不利於民心啊。”

屈童一聽,鼻子差點兒沒氣歪了。心說:山河破碎,我為魚肉,這還都不是拜你父王所賜?憑什麽我們老百姓連訴個苦的權利都沒有了?

這些年屈有菊一家蝸居在江北務農,苛捐雜稅一年重似一年,眼見著日子過得越來越艱難,連添件新衣林玉琴都要斟酌再三,卻沒見戰事上有什麽起色。江南的城池依然被他國占著,這一兩年江對麵甚至連旗杆子都變了顏色了。真不知道熊瑜這個王把老百姓的血汗錢都花到哪裏去了。

屈童敢怒不敢言的時候,鍾子期卻微微一笑:“殿下說的是。子期有一個從軍的弟弟,離家多年一直杳無音信,今天讀到這篇《擊鼓》,一時有些傷懷,不是丈夫所為,讓殿下笑話啦。”

正在此時,熊鯉肩上那隻和主人一樣傲慢無禮的綠色大鸚鵡“哇”的一聲飛到鍾先生頭頂的葡萄架上鳥聲鳥氣的說:“婦人之仁,婦人之仁。”

屈童再也忍不住了,拉起手邊的彈弓,“啪”的一聲正打中那大鳥的翅膀,就見那家夥歪了一歪,不可置信地瞄了眼綠毛亂飛的翅膀,顫顫悠悠的從葡萄架上一頭栽了下來。

學堂一片雞飛狗跳自是不提。屈童被林玉琴罰抄《大學》五十遍,屈平連坐。

抄到第二十遍上,屈平覺得眼冒金星,手裏的一塊竹簡寫完了又刮掉都快禿嚕了。他湊到屈童身邊:“童童,再寫一遍‘治國必先齊其家’ 我就該吐了。這熊鯉也太可惡了,不就是隻畜生嗎,至於心疼成那樣而嗎。在姑母麵前連一句好話都沒有。依我說,咱們不如如此這般……”

 

第二天,屈童屈平和熊鯉三人不約而同地曠了課。

屈童和屈平聯名給熊鯉下了封戰書。戰書用上好的絲帛拿藍綢帶係著,大意是說,你雖貴為王子,但也應入鄉隨俗,以誠服人。我村有條寬大的河流叫做鏡河,相傳隻有真正的勇士和智者才能順利遊到鏡河彼岸。我們向你發出挑戰,膽小怕死半途而廢者自動失敗。如果你能夠遊到鏡河彼岸,我們兄弟對你心服口服,此後唯你馬首是瞻。

清晨天剛蒙蒙亮,三個少年魚貫而行,在屈平的帶領下來到了鏡河最寬闊的下水口。

這片河岸被垂柳環抱,相當隱蔽。無風的河麵好似一塊平整的鏡麵,青天翠柳全都倒影其中,美不勝收。

屈童率先除去腰帶,深衣,和中衣,隻穿一件單薄的小衣,在早秋清晨的涼意中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屈平也有樣學樣,麻溜的脫得隻剩一件小衣。熊鯉猶豫了片刻,選了一塊看上去比較幹淨的石頭,把深衣,腰帶,和蔽膝疊的平平整整的放了上去。想了想,索性連中衣,小衣,和脛衣一並脫了,光溜溜的象條神氣的鯉魚一樣,“噗通”一聲跳進了水裏。

屈平和屈童也不甘落後,雙雙跳了下去。

打碎了的鏡麵上下起伏著,隨著少年們有節奏的劃動,泛起一個又一個漣漪。

熊鯉畢竟要比屈童年長幾歲,很快就一馬當先的遊在前麵。屈童不甘落後,小尾巴似的緊緊咬住熊鯉,隻比他相差幾個身子。

屈平似乎是為了保存體力,有條不紊地遊行著,漸漸的落在了後麵。快遊到河麵三分之一的時候,屈平已經看不見熊鯉和屈童的蹤影了。他調了個頭開始原路返回。來到垂柳岸邊,沒費多大力氣找到了熊鯉放衣物的那塊大石頭,將一攤珠光寶氣一並抱起,撒開丫子溜了。

屈平沒敢回屈家宅子,而是去了李小胖家的柴房。李小胖真名李燃,是本地鄉紳李思琪的小兒子,屈平在學堂裏的死黨。

李燃早就在柴房裏緊張的候著了,白乎乎肥嘟嘟的腮幫子上不知什麽時候蹭了一把灶灰,臉上白裏透紅,紅裏帶黑的十分熱鬧。他一把接過屈平手裏一看就價值不菲的衣物,遞給他一身幹淨的小衣。

淌著水的屈平一邊擦身換衣一邊問道:“小胖,你家有沒有多餘的屋子,這回哥哥闖禍了,可能得在你家叨擾幾天,等姑媽消了氣再回去。”

這時就聽柴門一響,又一個從水裏撈出來的人濕淋淋的走了進來。屈童向屈平和李燃點了點頭:“一切順利,姓熊的傻鯉魚還在往前遊呢。” 三人相視一笑。李小胖給兩人端來兩碗熱乎乎的薑糖水。暖呼呼的薑糖水下肚,換上幹鬆衣服的屈家兄弟靠在散發著鬆柏木香的柴堆上打起瞌睡來。

一閉眼竟然睡了個昏天黑地。

屈童睜開眼時,隻見窗外黑雲翻滾,一股寒氣夾雜著腥濕的雨水毫不客氣地侵襲了進來。他的心“咯噔”一下,沒來由的有些焦慮。

“小胖,小胖,” 屈童推醒歪倒在屈平腿上的李燃,“你去打聽打聽,看屈家有沒有什麽動靜。”

睡得稀裏嘩啦的李燃抹了把口水,顫顫悠悠的爬起來往外就跑,在柴房門口迎麵撞上一個濕漉漉的小人來。

這人全身罩著寬大的蓑衣蓑帽,仿佛一隻呲毛的刺蝟。蓑帽下麵露出幾縷濕發,一張巴掌大的杏仁小臉上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來人正是屈童九歲的妹妹屈寶嬋。

寶嬋一眼就瞅見了靠著柴堆的屈童,失聲尖叫道:“哥,哥,就知道你們在這兒!家裏都亂成一鍋粥了,你們還有心思睡大覺?” 她和屈童對視了幾秒,忽然退後一步,警覺地說,“不對,熊鯉丟了的事兒你們是知道的,是不是?”

屈平這會兒也醒了,睡眼惺忪的插話說:“出了什麽天大的事兒了?那條鯉魚不過就是成了條光屁股鯉魚罷了,至於的嗎……”

搞清楚來龍去脈之後,寶嬋小腳一跺:“你倆這回可闖了大禍了。這都快晚飯的點兒了,熊鯉還沒露臉呢。家裏大人們全都出去找他了……”

屈童心裏的那點焦慮這會兒全都尖叫起來。他不知道這雨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下的,冰涼暴虐的雨水一汩一汩的流進了他的心裏,將他淹了個透心涼。按說,以熊鯉的水性應該在雨前就到達了河對岸。可是,如果因為下雨,鏡河水位突漲,水流湍急,最後的一程也許會變得意想不到的艱難。熊鯉,會不會在體力不支的情形下,功虧一簣,發生了什麽意外?

想到這裏,屈童的心“噗通噗通”的似乎就要跳到胸腔之外。

他雖然討厭此人,但是充其量也就是想要惡作劇一下,殺殺他的威風。從未想過真的要了他的命。

假如,假如楚王熊瑜的小兒子就這麽把命不明不白的丟在了花田村的屈家,整個屈家怕是都活不成了吧?花田村呢,楚王盛怒之下會不會遷怒村裏的百姓,叫全村人都連坐?

 

《定風波》2:明月彎刀

印象裏屈童從未見過父親如此的一籌莫展。

屈家的會客廳簡直成了祭祀時族裏的祠堂,點得燈火通明。屋裏影影綽綽,不斷有鄉人進進出出,向屈有菊通報搜索的進展。已經到了戌時,雨後燒著了半邊天的火燒雲漸漸被夜色吞噬,這場興師動眾,幾乎發起了花田村全村人的大搜索依然是一無所獲。

鍾先生好像一座鐵塔似的穩穩紮在父親身邊,他手中一幅花田村的手繪地圖,每每得到通報便在圖上以朱丹做個標識。再分給來人一隻蘸過油的木棍,指點出地圖上尚未標識的地點作為下一個目標,末了總不忘囑咐一句“天黑路滑,路上小心”。

失神的屈有菊“嘩”的長籲了口氣出來,怔怔的看了半晌鍾先生有如行軍打仗般有條不紊的操作,輕歎道:“子期,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是當年的那個監軍郎啊,” 頓了頓幾乎低不可聞地喃喃自語,“可是我,已經不是那個車騎大將軍了……”

鍾子期百忙之中抽出空來深深的望了他一眼,將絲帛地圖揚了起來指向距離屈宅較遠的一大片丘巒道:“有菊勿慮,殿下許是一時貪玩,在山間迷了路。我已經派了三個小隊從不同的入口搜山去了。”

屈有菊一眼望去,那絲帛之上被朱丹點得密密麻麻,鍾先生口中的荒山野嶺,步行在一個時辰開外,平日裏少有人煙,雖然沒有聽說有什麽虎豹之類的凶獸出沒,但是土狼野狗卻是時有耳聞。一想到備受楚王疼愛的小王子要孤苦伶仃地夜宿深山,屈有菊的心越發揪了起來。

屈童望著父親陰晴不定的麵孔,幾次張嘴想要說出真相,可不知怎的,話到了嘴邊仿佛有千斤重似的,始終沒能出口。

屈童正心煩意亂,卻見李燃家的管家李桂慌慌張張的跑了進來,手裏托著樣東西,喘著粗氣道:“先生,先生,你快瞧瞧,我家下人在鏡河邊找到的。可是殿下的東西麽?”

鍾子期接過來放在掌中,原來是隻做工精巧的皮質步雲履,雖然布滿了汙漬,仍能看出履頭上纏繞著金銀絲線,十分華麗。

屈平暗中捅了捅屈童的肋下,給他使了個眼色:這可不就是熊鯉早上穿去的嗎,沒想到匆忙中竟漏了一隻在河邊。

屈有菊眉頭一蹙,轉身向林玉琴道:“這履樣式奢侈,絕不是我屈府或者尋常百姓家的。玉琴,你看可會是鯉兒的?” 林玉琴盯著看了一小會兒,心情沉重地點了點頭。屈有菊心裏一沉:夜宿荒山還不是絕路,可要是萬一要是失足鏡河,這河水雨後暴漲,就當真凶多吉少了。

鍾子期看在眼裏,故作輕鬆地對李桂說:“李管家,你家下人可是立了大功了。我這裏還有幾個人,你帶上他們去河邊好好找找,” 想了想又道,“再派一隊人沿著鏡河下遊細細的搜。”

一陣忙亂中,不知道是誰,帶著哭音嚎了一嗓子:“小王子失足鏡河了!” 頓時屈府上下大亂,有低聲啜泣的,有穿上漁衣準備連夜打撈的,還有人甚至開始念起了經文,向水官大帝他老人家祈福,求河神放小王子一條生路。

兵荒馬亂之中,驀地,虛掩著的屈府大門被人推開了。一個正處在變聲期的奇特嗓音疲憊暗啞地說:“不用找了,我在這裏。”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到了大門口的高瘦少年身上。他上身一件明顯不合身的肥大粗布中衣,下身並沒有脛衣,隻在腰間拿草繩係了一條打著補丁的短裙遮住重要部位。一雙腿光溜溜地露在外麵,腿上汙漬和血跡混合在一起,顯得汙穢不堪。這少年的頭發並沒有豎冠,一頭烏黑的青絲就那樣象瀑布一樣披散在他胸前,仿佛一匹緞子在灼灼月華下閃著藍光。他的臉上是一種沒有血色的慘白,修長的眉眼裏說不出來是憤怒還是恐懼,還是疲憊到了極限的冷漠。

“熊鯉!” 屈童再也憋不住了,從拉滿的弓上蹭的一下飛了出去,來到熊鯉身邊捉住他的袖子:“你沒事吧?”

熊鯉拂了拂袖子將屈童甩開,徑自走向主座位上屈有菊和鍾子期,行了個禮道:“鯉年少貪玩,誤入葦花深處,一時迷途,害大家擔驚受怕了。”

話音剛落,便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林玉琴命下人給熊鯉仔細淨身清洗傷口之後,鍾子期在胸腹幾個要害處下了針。

他若有所思的望著呼吸平穩,臉上依舊毫無血色的小王子,回頭對屈氏夫婦說:“這孩子肺部還有殘存的積水,等他醒來將藥服了當無大礙。” 想了想,眼裏亮晶晶的又道,“我能斷定,鯉兒今日必定曾在鏡河遇險。如此大雨還能全身而退,想來必定是有上天庇佑。或許,我楚國氣數尚未盡呢?”

這一晚,熊鯉的夢極其凶險。

他先是夢見被隻棕熊般大小的巨型白狐追趕,追至懸崖邊上縱身一躍,卻落入了滿是食人魚的溪水,就當那食人小魚的尖牙利齒將他撕咬得體無完膚之際,不知何人的一隻手臂伸出手來將他拽出險境。他“騰”的一聲坐起,心跳“噗通噗通”的震耳欲聾,一身小衣竟已是濕透了。

“嘩,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他定了定神,下床來打開了小窗。一陣涼風夾雜著濕氣和桂香吹來,淡淡的月色如水般從窗縫裏流了進來,就見床尾有一個黑影蜷縮作一團。

走近一看,原來是屈童抱著床腳睡得正香。他身上披著件深灰色的狐皮大氅,不仔細看還以為是隻溜進來找吃食的小獸。

熊鯉推了推他肩膀。屈童迷迷糊糊之中下意識的問道:“你,你沒事吧?”

熊鯉氣的笑了:“小兔崽子,你半夜不在自己屋裏呆著跑我這兒來守著,就是怕我真的死了?你放心,我他娘的命大,地府不敢收我。”

屈童半夢半醒之間,也不管什麽君臣之禮,一把捉住熊鯉的手,固執的反複問道:“你沒事?真的沒事?當真沒事?”

熊鯉被他問得煩了,從床頭的櫃子上摸出一朵打了蔫兒的粉色稚菊,得意洋洋地道:“喏,這花兒可是鏡河東岸摘回來的。話可是你們哥兒倆說的,我要是真能遊到東岸,你們就‘唯我馬首是瞻’。我今兒搭了半條命進去,你們可不能說話不算話。”

屈童也許還沒睡醒,完全忽略了熊鯉這副最讓他不待見的得瑟相,點頭如搗蒜:“嗯,聽你的,這輩子都聽你的,隻要你沒事兒……” 邊說單薄的小身板在窗口透進來的涼風中邊微微的發著抖。

熊鯉耳尖一動,他長到這麽大還從來沒有誰對他一本正經的說過“這輩子都聽你的”。雖然知道小兔崽子很有可能在夢遊,說的是夢話當不得真,可還是在他年少青澀的心髒上投下了一圈漣漪。

熊鯉一把提溜起屈童,將他拋在床上靠牆的那邊,勻了半床被子給他,兩人就這樣和衣睡到了天明。說來也怪,耳邊有隻小獸的呼吸聲,熊鯉的這個回籠覺卻睡得格外安穩,連個夢都沒有。

 

第二天早上,屈童是被一陣叮叮咚咚的金石之聲吵醒的。

披著大氅推門一看,原來熊鯉輪著一把明晃晃的彎刀在院子裏耍開了。

熊鯉佩戴的這把腰刀屈童是研究過的。這刀一臂來長,不同於屈童在村裏常見的土裏土氣的直環刀,熊鯉的腰刀仿佛一輪新月般彎彎的,刀身又細又長,與其說是把刀,倒更像是劍。刀柄上鑲著大大小小的紅寶石和綠寶石,華貴極了。平時都用蠶絲的刀衣小心翼翼的纏繞起來,不得一見。

屈童和屈平從小就不曾習武,唯一練過的就是鍾先生交給學生們強身健體用的“五禽戲”。所以他理所當然的以為,熊鯉這樣嬌生慣養的王室子弟絕不會是練家子,佩刀於他們來說也就是個裝飾品罷了。

此時見熊鯉一柄彎刀滿院子飛舞,撩時如春燕銜泥,劈時如猛虎下山,一時竟看得呆住了。他一條手臂竟和那刀柄長到了一處,伶俐地將細長的刀身舞出了無數個明晃晃的刀花,輕盈得猶如一條蛟龍。扭轉騰挪之間,劈、掛、砍、刺,為所欲為。

“真好看呐,” 屈童禁不住擊掌大聲叫起好來。

這會兒屈平和寶嬋也加入了看客的行列。屈平默默的看了屈童一眼,心說:才過了一個晚上,怎麽就倒戈成了熊鯉魚那個陣營的了?

屈童被刀法迷住了,並沒有留意到屈平異樣的目光。倒是披著件鬥篷的寶嬋掩嘴吃吃笑著:“童童說殿下好看,童童要娶殿下當媳婦兒囖。”

熊鯉一套刀法練完了,拿起腰帶來抹著臉上滴滴答答的汗水走到屈氏兄妹麵前,笑眯眯的道:“誰要娶我當媳婦兒啊?”

屈童慢一拍反應過來了,羞得滿臉通紅,惱羞成怒地指著寶嬋說:“嬋兒,你休要胡說!我聽爹爹說,殿下養在咱家,將來是要配給你做夫婿的。”

寶嬋愣住了,她大眼睛眨巴眨巴的似乎在思忖著什麽,見屈童不像是在說玩笑話,竟然小嘴一瓢,“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熊鯉這會兒徹底被這幾個小的弄迷糊了。有點兒慍怒地自言自語道:“怎麽,將來嫁進王室,嫁給我,就那麽惹人愁麽?” 說罷便進了屋,擺起王子的架子來不理他們了。

 

屈有菊和林玉琴從主屋遠遠地看著,林玉琴輕撫著丈夫落在自己腰間老繭叢生的手道:“年輕真好啊,鯉兒這孩子,昨晚真把我嚇壞了。這會兒又是生龍活虎的一條好漢了。”

屈有菊輕輕地在妻子的雲鬢上落下一吻,心裏回味著昨晚鍾子期下針之後的一番話“如此大雨,鯉兒還能全身而退,想來必定是有上天庇佑。或許,我楚國氣數尚未盡呢?” 他總覺得四平八穩的鍾子期的自從熊鯉從天而降以來就有點蠢蠢欲動的,具體有什麽舉動,他也說不出來。隻是一種直覺,覺得有什麽事情將會發生。

而孩子們關於婚姻的玩笑之說也讓屈有菊心裏生刺。他知道玉琴一直喜歡鯉兒這孩子。可是他的父親是王啊,熊瑾沐這個人,哎,不提也罷。總之隻要他屈有菊有一口氣,就不能讓寶嬋和熊家攪合到一起去,就不能把他的寶貝女兒送進王室那個見不得人的地方去。

所有跟帖: 

先沙發再細讀! -SnowOwl- 給 SnowOwl 發送悄悄話 SnowOwl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31/2022 postreply 08:20:10

謝謝雪鷹 -Anthropologi- 給 Anthropologi 發送悄悄話 Anthropologi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31/2022 postreply 09:46:40

一開篇就引出了這麽多人物,後麵得手下留情一點(哈哈)。好看... -SnowOwl- 給 SnowOwl 發送悄悄話 SnowOwl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31/2022 postreply 09:56:04

是不是可以像以前那樣給個人物關係表? -可能成功的P- 給 可能成功的P 發送悄悄話 可能成功的P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31/2022 postreply 10:35:58

你其實可以給《如絮》搞一個:) -Anthropologi- 給 Anthropologi 發送悄悄話 Anthropologi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31/2022 postreply 17:02:46

也是,我要去參考一下你們是怎麽搞的。 -可能成功的P- 給 可能成功的P 發送悄悄話 可能成功的P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31/2022 postreply 17:22:53

二沙!恭喜安安開新篇!這個就是“熊出沒”?覺得又是耽美劇對嗎? -可能成功的P- 給 可能成功的P 發送悄悄話 可能成功的P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31/2022 postreply 09:41:08

你這是咋看出來的呀。。。 -Anthropologi- 給 Anthropologi 發送悄悄話 Anthropologi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31/2022 postreply 09:46:15

就是感覺啊,也許是上一部太上頭啦LOL -可能成功的P- 給 可能成功的P 發送悄悄話 可能成功的P 的博客首頁 (132 bytes) () 10/31/2022 postreply 09:54:36

一如既往的美筆,人物各個都很有特色。喜歡江南水鄉的背景設置。你以後都這麽一發三篇嗎:) -可能成功的P- 給 可能成功的P 發送悄悄話 可能成功的P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31/2022 postreply 09:42:21

謝謝可可。這篇架子太大了,我怕我寫不下去,就積了幾篇一起發,可能一兩周一更吧。汗。 -Anthropologi- 給 Anthropologi 發送悄悄話 Anthropologi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31/2022 postreply 09:45:29

也好。我覺得自己也到了一個階段,有點乏力。也許應該更新慢一點。 -可能成功的P- 給 可能成功的P 發送悄悄話 可能成功的P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31/2022 postreply 09:56:43

哇,安安開新篇啦!很有意思古風故事,兩個小男主是不打不相識,然而楚國命運多舛呀,夢裏的白狐不知道跟上篇有沒有聯係 -浮雲馳- 給 浮雲馳 發送悄悄話 浮雲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31/2022 postreply 10:44:05

謝謝浮雲!對,白狐下節現身 -Anthropologi- 給 Anthropologi 發送悄悄話 Anthropologi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31/2022 postreply 17:00:26

哇,興奮! -浮雲馳- 給 浮雲馳 發送悄悄話 浮雲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31/2022 postreply 22:36:48

我感覺這篇耽美比上一篇會虐呀,因為牽扯了寶嬋進去。上一篇基本上沒有女人受傷(除了胡敏一開始),這篇千萬不要讓寶嬋嫁給 -FionaRawson- 給 FionaRawson 發送悄悄話 FionaRawson 的博客首頁 (257 bytes) () 10/31/2022 postreply 11:33:15

嗬嗬嗬,不會的,不會的。那太虐了,我一女的不舍得自己的女角受苦啊。所以要虐都是虐男角:)。 -Anthropologi- 給 Anthropologi 發送悄悄話 Anthropologi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31/2022 postreply 17:01:32

祝賀開新篇,今天先點個卯,下來有時間再欣賞安安的新作。 -weidi88- 給 weidi88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31/2022 postreply 16:47:45

謝謝八八:) -Anthropologi- 給 Anthropologi 發送悄悄話 Anthropologi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31/2022 postreply 17:01:48

安安開新篇了,開心啊:) -悉采心- 給 悉采心 發送悄悄話 悉采心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31/2022 postreply 17:16:25

恭喜開新篇,才上了兩集就已經非常引人入勝,想要看下去了。每個出場人物都特色鮮明。熊鯉夢裏兔子的場景,讓我想起了那隻 -dontworry- 給 dontworry 發送悄悄話 dontworry 的博客首頁 (21 bytes) () 10/31/2022 postreply 17:28:45

謝謝不愁! -Anthropologi- 給 Anthropologi 發送悄悄話 Anthropologi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01/2022 postreply 03:56:03

哇,詩經的《擊鼓》也上場了,安安的風格大變啊, -悉采心- 給 悉采心 發送悄悄話 悉采心 的博客首頁 (63 bytes) () 10/31/2022 postreply 17:33:24

謝謝采心!是 -Anthropologi- 給 Anthropologi 發送悄悄話 Anthropologi 的博客首頁 (18 bytes) () 11/01/2022 postreply 03:5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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