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經理 (域外小說)
金弢
上世紀八十年代,自費出國留學,既三生有幸,亦受苦遭罪!
一
負笈重洋,求學初來乍到,建子開始了海外留學生活。本想課後去看畫展,午餐時建子意外得到信息,說餐飲業每逢聖誕節會加員工,尤其是樓麵。既然如此,機不可失,掙錢為上,畫展先擱腦後。下午上課完畢,建子沿輕軌線搜尋中餐廳。
春城的架構跟冬城相似,也屬縣級。小城有三家中餐廳,下了火車朝建子最近的那家直奔而去。
中午生意剛建子過,老板還沒走,他個子適中,一臉清秀,三十開外的亞裔長相,後來得建子知是柬埔寨華僑。一九七五年,在南越被北越解放之際,他隨難民逃到了歐洲。
“想吃飯嗎?” 老板先開口。
“嗷,不不!我想問問有沒有工作。”
“你會做什麽?能在店堂幫幫忙嗎?” 老板問。
“我想沒問題,” 建子答。
“明天能開工嗎?” 老板又問。
“可以的。我回去安排一下,明晚就來上班。你們也是五點半開門?” 打建子聽開門時間。
老板說:“那你明晚五點半來吧,看看哪兒需要就幫幫手,做兩天我看看,以後再分台給你。試工兩天再跟你談薪水。”
建子還沒辭去冬城那份工,晚上照例去洗碗。臨近下班我跟工友們悄悄打了招呼,感謝一個月的關照。到了下班我便向台灣老板娘提出辭工,把工資結了。老板娘像有思想準備地說:“是啊,你德語好,又會樓麵,安排洗碗太委屈你了,我知道你做不長。以後需要跑堂我再叫你。”
就這樣,建子結束了海外頭一個月的打工經曆,跟老板娘好說好散地分了手。
二
第二天建子來新店上班,碰巧做酒吧的來不了。做酒吧就是倒酒水,原先老板打算自己做,一看有了建子,心想讓他練練也好,日後缺人可以頂酒吧。
建子這樣一換店,工作從廚房轉到前堂。是業內人士都知道,這麽一變,就工作級別是一大提升。籠統說,廚房活又苦又累又髒,洗碗又是最低下,工資也最低。在樓麵要幹淨輕鬆得多,工資高加小費,但得懂外語。我來“玫瑰酒家”是要學跑堂,學倒酒水,最後學會管理大堂。
會德語是做前台的一道關卡。德語不是那麽好學的,就是去語言學校,沒三年功夫學不出像樣的德語。姑且不論聽、說、讀、寫,光口語能說清楚已算不小本事。
建子會德語,他是科班出身,這是他的強項。雖然老板不要求把德語說成專業水平,但服務生能德語說得悅耳,讓客人覺察不出明顯錯誤,對餐廳檔次無疑有益。我思忖:“我會德語,插過隊,臂力也不錯,學習上菜收盤子不會難過農活吧!”
翌日,建子怕誤車,提前一小時到了店。正值休息,鐵將軍鎖大門,他隻好等。
“玫瑰酒家”位於春城新區。老區均是獨門獨戶的花園別墅,新區一色新建樓房,不高,最多四層。近酒樓有立交車道,為春城交通樞紐,流量大,客源多。門簾四個鮮紅色中國字,醒目異常。
在德國人眼裏,中文是美麗且陌生的文字。上世紀八十年代,在德國很難提起中國。新聞媒體常是一兩個星期提不到一回,好像世界沒有中國無關緊要。
那些年,德國人對中國的印象是一個人多、自行車多的國家,於遙遠的東方,有著幾千年文明史和古老的文化,那裏生活著十幾億人口,貧窮落後、服裝一色,像一群密密麻麻的藍螞蟻。建子的一位好友,是“北大”跟德國聯合培養的讀博生,專修黑格爾哲學,但德語不好,老婆來德陪讀,昨天幫他去旅行社訂機票,工作人員連中國首府都弄不清楚,以為是東京呢!稱難得有人買去北京的機票。然而他們誰都知道得清楚,德國中餐廳是好吃又便宜!
建子正遐想中,走來一個二十七、八歲的亞裔女子,建子想,一定是老板娘了,趕緊堆起笑臉打招呼。來者旁若無人,置若罔聞地從建子身邊走過,像是根本沒有他的存在,開門徑直進了餐廳。建子被弄得一頭霧水!想想就是不說中文,總該有個表示!莫名其妙地跟進了店。
店堂挺寬敞,有一百多個座位,分前後兩廳,廚房和酒吧在裏麵。那女人開了酒吧燈,店堂裏依然黑洞洞。建子在黑暗中環顧四周遲疑片刻,小心翼翼來到酒吧,見那女人隻管做自己的事,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你來幹什麽?” 那女人終於沒好氣地開腔。
“會中國話!” 建子想。“我來上班,” 他答。
“上什麽班?!” 那女人大聲嚷。
“老板叫我來的。”
“老板叫你來的找老板去!”
“奇怪了!” 建子想,“你是什麽人呀?” 幹脆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下來等老板來了再說。
“坐那兒幹什麽,沒看到別人在忙著?!過來把杯子洗了,” 女的衝建子喊。
建子心裏陡生受侮辱的感覺,想想在國內工作,哪怕再有失誤領導再怎麽批評也不會這種態度,這對人實在太不尊重了,生平第一次受人如此無禮斥責。但為了這份工,為了老婆孩子的機票錢,眼下他隻好忍氣做小,權當看在馬克的麵子上。
於建子,吃苦他不怕,當過知青,再苦再累的農活他都幹過,但要他洗杯子,這是他從未見過的活兒,不知洗具怎樣使用,洗刷程序又是如何。這種酒吧台,他還是生平第一次見到,沒有絲毫的感性認識。怎樣放水,用熱水還是冷水,如何安裝洗杯器,放多少洗潔精,兩個水池都用來幹什麽的,怎麽個洗法,等等等等,他腦子一片空白!建子本不想再問那女人,知道她不會有好氣。
盡管明白這是對方無理,但建子在乎這份工,不想把事情弄僵,盡量對她逆來順受,就算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吧!但是不問,他就無法開始。
“你不是來幹活兒的嗎?楞在那裏幹什麽!”
“我不知怎麽弄,你能做個示範嗎?”
“什麽叫示範?"
"就是你能給我做個樣子嗎?能教我一下嗎?” 建子請求道。
“這麽簡單的活兒都不會還是個人嗎?!不會,來幹什麽?!讓我教你,你給錢嗎?!”
那女人把建子又是劈頭蓋腦地數落了一通。他想想自己在國內搞外事工作能獨當一麵,大事小事胸有成竹、十拿九穩,業務、專業都是強手,還是年年先進工作者,他心裏這麽想,向來自信滿滿的,今天怎麽一下子成了任人隨意辱罵的低能兒了?!
但是不會就是不會,沒轍!沒做過就是不懂怎麽做!這種不近人情的訓斥,但為了錢,再大的侮辱也隻好認了,但他心裏陡生一種不可名狀的報複欲:“我忍了!今天就是韓信忍辱胯下我也忍了!哪天你別犯在我手裏!”
建子沉默,在那裏等著這女人。心想,“你再不過來我就動手了,我愛怎麽幹就怎麽幹。我有請在先,做得不到就怪不得我了。讓她來糾正吧,她一提示我就會了。”
三
這時電話鈴響了,那女人對著電話直抱怨:“人是來了,但他什麽都不會,這種人要他幹什麽?讓他走吧!”
聽得出是老板的電話。這麽當著自己的麵說自己的壞話也是建子有生以來第一次。過去在單位,哪怕做錯了事受批評領導怎麽也給點麵子,就這麽當著麵,知道他站在一邊,沒有絲毫的回避和說話語氣的委婉,甚至讓老板叫自己走人!
那女人突然停住電話不說了,繼而忙自己的事兒去了。
建子又被撩在一邊。他雖聽不到對方說話,但確信老板沒有讓他走的意思。隻要老板留住他就好辦,說明老板還用得著他。既然那女人不願指導,他隻好憑自己的眼力勁兒琢磨著幹。再難的事也難不過讀大學,大學要讀四年,學這種活用不了三天。建子心想,我就按我的理解行事,幹得不對,她來糾正不就等於教了我?
恢複了自信,建子不再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象個熟練的老手麻利地幹了起來。那女人整著餐桌,不時好奇地朝他這邊望望。
老板來了,帶有三分歉意地解釋道:“昨天還沒想到做酒吧的今天孩子突然病了,她明天會來,今天你先在酒台幫一下手,明天就做服務生,今晚我忙完了再走,等一下來了生意我教你。你學不學做酒水無所謂。你德語好,我當然願意你招呼客人。”
建子卻說:“沒關係,我什麽都能學,也願意,會了以後可能還用得上。” 果不其然,後來他創業,真的什麽都用上了。
幾天後,從其他的工友中建子了解到,這個身為柬埔寨華僑的老板,七十年代因美國在南越撤軍,接著印度支那華人開始遭迫害、受掠奪,他家用了重金買到船位,隨成千上萬的華僑船民,漂洋過海,苦海餘生,無數人遭海盜搶劫,婦女慘遭強奸、輪奸、殺害棄海,他一家有幸平安抵達歐洲,被德國收為難民。一家三代十四人,白手起家,在政府的扶持下開始創業。他讀完初中就在父親的酒樓做工,十幾年來,全家宵衣旰食,他幾個兄弟現在都有自己的酒樓。兩年前,他向全家集資,用一百萬馬克買下 M市周邊三家首屈一指的“玫瑰酒家”。現在他一人經營,極為辛苦,整天奔波於路上。
那個剛進門時被建子猜想是老板娘並對他不理不睬、後來又把他罵得狗血淋頭的女人,是管這家店卻沒有名分的所謂經理,是個準經理。老板之所以沒有明確宣布她是經理自有老板的道理,因為一個名正言順的經理和一個默許負責管店的經理,工資是不一樣的。在德的中餐廳,即便當了經理也有一份自己的具體工作,也要兼做服務生,其收入也隻有來自自己完成的營業額,按百分比提成。做經理的好處是老板不在時擁有更多的支配權。
這個沒有名分的準經理之所以對建子一開始就莫名其妙地厭惡與排斥,也自有她的道理。因為酒樓的營業額是個相對穩定的常數,如若多出員工,營業額總數就會被瓜分。這家店已經有了三個服務生,再添一個,營業額勢必又被分掉一些,收入就會減少。加之這裏優厚的小費也會失去。
但是老板的著眼點不一樣。多一個人就會提高服務質量,招呼會更加周到,上菜等的時間就縮短。人員充足服務到家,客人就會多加酒水,而賣酒水是既方便營利又高。此外,隻要服務周全,滿意客回頭率就高,來的頻率就會增加,對餐廳就有好處,而老板付的工資沒變,隻是每人少做一些,少拿一些。這麽一分析,準經理不願老板加人就情有可原了。
四
然而工人對老板並不是沒有反彈機製。若員工人浮於事,收入不盡人意,工人就會辭工;反之人手不足,突然來大生意,影響服務質量,下一回客人便會另辟蹊徑,這即是老板的損失。這個尺度掌握在哪個分寸就是經營之道。眼下聖誕將至,是一年中生意最旺、不可多得的商機,為確保常年老客明年的再次回頭,所以老板無論如何要讓建子留下。
雖然建子沒幹過這一行,但他德語好,理解會比“文盲德語”的難民快出好幾倍。老板也是打工出身,深諳學會端盤子跟學會外語所需時間要差幾十倍。加之服務生德語好,客人覺得悅耳動聽,心情好了會多訂酒水,做老板的也臉上有光,這類做生意的訣竅為工人所不知。為給老板好印象,確保這份前台工作,今晚建子學做酒吧毫無怨言。
俗話說,行行出狀元。做酒吧說來貌似簡單,光倒倒酒水,其實不然。要技術掌握到位,做到精、準、快談何容易!首先要會德語,因為酒水單子從收銀機打印出來全是德文。不忙時,服務生可把酒水報給酒吧,如若聽不懂,還可以解釋或用中文翻譯一下,但時值生意高峰,一個做酒吧的要對付四個服務生,碰上幾人同時進單,每張單子都有三五種酒水,一下子多出十來種酒水。這時做酒吧的不光要手腳麻利,而且還要會看單子,因為一旦忙起來,就是大家都忙,服務生不再有時間站在一旁替你報單或翻譯解釋。酒吧不但要會看單,而且要快到一目了然,並且有條不紊,快速完成酒水。時間等得過長,客人會取消酒水,這是生意上的損失,要受老板的批評。
除了語言和速度之外,記性與斟酒的技術也很考究,因各種酒水所用的杯子,其形狀和容量各不相同。每種飲料都有固定的飲杯,不能張冠李戴,一旦弄反了,輕則遭客人譏笑,重則被退貨,遇上厲害的老板便是一頓臭罵。做錯的酒水往往無法重用。
另外,飲料種類繁多,有輕度、濃度,有氣、無氣,瓶裝、散裝之分; 到了啤酒更為複雜。德國是個啤酒大國,品種幾十上百,枚不勝舉,就是常見啤酒也分清爽型紮啤、苦味紮啤、白色麥芽紮啤、黑色紮啤、此外還有低度酒精型的、無醇清爽型的、麥芽白啤酒、低醇麥芽白啤酒、麥芽黑啤酒、麥芽黑白啤酒、麥芽無醇啤酒等等。
每種啤酒的刻度各不一樣,所用的酒杯形狀也各異。生意高峰時能做到應付自如,必須把打酒倒酒的技術掌握到嫻熟。不同紮啤、不同瓶裝啤酒,斟酒時產生的沫子也不一樣,怎樣掌握到恰到好處需要練習。
酒台除了啤酒,還有各種紅葡萄酒和白葡萄酒。紅葡萄酒分一般紅和玫瑰紅,各種葡萄酒又分幹酸型、半幹、甜味的,分別有散裝和瓶裝。紅、白色瓶裝葡萄酒,放酒瓶的器皿各有各的,上桌時需要用形狀不同、相應的酒杯;低度燒酒包括各種餐前利口酒,還有38°以上的烈性酒,包括中國和西洋的。加上種類更多的無醇飲料,各式各樣的礦泉水,有帶氣、低氣的,有不帶氣和中氣的,有散裝、有瓶裝。有各色各樣的果汁,光可樂有三、四種;咖啡分普通咖啡、濃縮咖啡、奶油咖啡、低咖啡因咖啡等,每種飲料不能用錯杯子,威士忌杯不能裝舍利酒,馬提尼酒用了梨酒杯就會被貽笑大方。
五
建子的頂頭上司、這個準經理是八十年代初“半偷渡”來德國的難民,浙江人。據說青田人的移民史可追溯回一百五十年以上。說“偷渡”,就是蛇頭通過地下組織承包一個中國居民把他用半合法或非法手段運送到西方國家,偷渡費在八十年代初已很驚人。到了九十年代漲到一人十八至二十萬元人民幣,想象那時大學生工資才五十六元。但一到德國報了難民打黑工,頭兩年等於白幹,掙來的錢全部還債,第三年起就是淨賺。
德國審理難民的程序當時最快也要四、五年,就是最終不獲批準,這幾年掙的錢還清債還剩一個天文數。能留下最理想,西德當時肥得流油,為很多難民的首選。萬一留不下,轉道去南歐意大利等國家,所花費用要遠便宜過從國內出來。
而所謂的“半偷渡”即自理從境內出發,想辦法到達西方國家的邊界,再由蛇頭幫助越過邊境把人偷渡去西方國家。這些做偷渡生意的老手已買通那裏的邊防,有固定的通道、時間和價碼。
首先,這些半偷渡客通過關係買來一張非洲某個國家蓋了章的探親訪友邀請信,因那裏已有他們早先移民出去的親朋好友。這些偷渡客以此名義申請到中國護照,有了護照便去那個非洲國家的使館辦簽證。從這些國家得到簽證易如反掌,因很難得有人去這種國家探親、旅遊。
簽證費即是這個國家的一項收入,所以簽證管理非常鬆。其次,去辦簽證的國人事先都已打聽好了行情,會使行賄手腕,以便捷拿到簽證。就是在非洲國駐京使館遞交護照辦理簽證時,護照裏夾進 100美元,算給簽證官的好處費。這些都是心照不宣之事,且行情會隨時漸長。如若給少了就有拒簽的危險,給多了自然白白浪費外匯。
八十年代初至中期,100美元一般打得住。象非洲這類窮國,100美元可是一筆非常可觀的財富,那麽強烈的誘惑何以抵擋?況且這些國家腐敗成災,濫發簽證,加之眼前的好處是唾手可得。
等到拿下非洲國簽證後,第二步要辦過境簽證。走的較多而又實惠的線路是買西伯利亞大鐵路火車票,八十年代票價在人民幣四百元上下。從北京發車,過境二連浩特出關,穿行蒙古、途經莫斯科、取道華沙直至東柏林,行程八天八夜。
有了目的地國的簽證,再辦過境簽證就容易多了,因為這些不是入境旅遊或居留簽證,過境期隻有三、四天或一個禮拜,對過境國除了過境客給該國帶來消費的好處外,不會造成任何負麵影響。我們的同胞去沿途路經的國家辦簽證,聲稱火車到了東柏林,然後轉機去非洲。理由實在,安排無懈可擊。
辦過境簽證的賄賂價碼為 50美元,手法一樣,把錢夾進護照。屆時簽證官把錢放置一邊,蓋完章後把護照一給,錢就不提了。這種做法很靈,使館人員照章辦事,既做工作又得好處,事情辦得天衣無縫,不留任何蛛絲馬跡,而國人則免去了冗長的審查,得到簽證順理成章。可謂互惠互利。
聽說也有過河拆橋的同胞,看章已蓋好,再索回美元,簽證官無奈隻好吐出賄賂,明知上當也是啞巴吃黃連有口難言,生氣也沒用。事成後有人自鳴得意漏了口風,但這種人會被老鄉唾棄,罵成害群之馬。
同胞到了東柏林,並沒轉機去非洲,而是等待從法國、荷蘭過來的蛇頭,由他們把偷渡客從東德越境西德,借用西德過境通道,進入法國、荷蘭、比利時,這樣,不給西德留下任何隱患,被收買的邊防軍可心安理得,沒有後顧之憂。過境的蛇頭會承諾這些過境客決不滯留西德。可不,犯法還講個誠信!
六
如果目的地不是法國、荷蘭而是西德,走法就不一樣。到了東柏林必須轉火車去捷克,當然事先辦好捷克過境簽證,聲稱從布拉格轉去非洲,實際上到了捷克就不走了,利用天黑,翻山越嶺冒生命危險被領著穿越綠色地帶進入德國巴伐利亞,據說那一帶邊界管控最鬆。
有一年,建子獨自去東柏林開會,為節省外匯公款,用人民幣買票,走的也是西伯利亞大鐵路。剛上火車,就有偷渡客來打聽他去哪兒,聽說去東柏林,都摽上了他,說他們不懂外語要跟他走。那時民風淳樸,提倡助人為樂,到國外遇上同胞不會外語,替人解難是每個國人的責無旁貸。
從北京到莫斯科,火車要走七天七夜,一路上,那些人對建子關懷倍至。除上廁所,什麽都替他辦,還時時提供食品、水果。到二連浩特,火車要換蘇式寬大車輪,需三小時,是加餐機會,他被人搶著邀請。結果到了東柏林,帶去的一行李箱方便麵原封未動。
這些偷渡客事先已打聽好,火車到了莫斯科站要換去白俄羅斯站,他們不會外語,要出租車會有困難,都求建子到時幫他們要好出租,並掙著跟他同坐一輛車,主動提出承擔車費以確保不在途中走丟。所以整個旅途爭先恐後地討好他。
也正是這趟火車,建子對他們作了七天“訪談”,對偷渡事知曉得了如指掌,收集到一大堆鮮為人知的資料。這些人得知他搞文字工作,作家嘛,好奇,什麽都想知道。既然有興趣,為了巴結,就積極配合,有問必答,這樣建子對偷渡行情了解得巨細無遺。
然而在莫斯科轉完火車站後,他們就沒誰再理建子了。在白俄羅斯站排隊蓋章時,被人拍了七天馬屁的他,被他們遠遠地推擠到一邊。他們已經用不著他了,火車會自然而然地穿越華沙抵達東柏林,那裏會有人來把他們接走。這樣做,他們不在乎被人看成過河拆橋、忘恩負義!
建子眼前的準經理就是這麽一種難民,當然她是由捷克被人偷渡來德國。接下去幾天,她對他的態度一如既往地惡劣,時不時惡語相加。建子想自己在這家店也不會長久,隻是過渡,在此打工夜裏歸宿委實不便。但這裏的機會確是千載難逢,他要憑語言優勢,利用老板的賞識,學做服務生,最終學會整套管理。
對準經理他可忍氣吞聲,逆來順受,凡事唯她命是從,同時留心觀察整個流程。不出一星期,基本要領建子已諳熟於心:客人來了先引座,遞上餐本、羹叉、紙巾,稍候見客人看完餐本抬起頭就可以給客人點菜; 訂完餐,記住號碼打單,把酒水單先給出,把前餐、正餐分開,先送前餐單進廚房,把正餐單收好,等客人吃完前餐,再把正餐單進廚房······
頭幾天建子沒分到桌子,隻輔助別人做,但他不鬧情緒,學得誠懇,做得謹慎,深得客人好評。基於他德文流利,不僅交流暢達,而詞語達義,所以速度很快。訂餐時,建子主動聲明是新手,請人包涵,這樣有了心理準備,客人對他就不苛刻,最後反倒很滿意。
七
老板在一邊什麽都看得清楚。一次有三口之家前來,向準經理說明孩子病情後要求食品不帶麵粉添加劑,但又希望多點芡粉、豆製品類,以保證孩子營養。這種帶有眾多專業術語的長篇敘述,對準經理這個在德國未進校門、在國內未曾讀完小學的來說,簡直猶聽天書。然而建子在一旁卻聽得明白。他讓準經理到一邊給她作了詳細解釋。這下準經理對建子折服得五體投地,大惑不解地問:“你怎麽什麽都聽得懂?”
老板把一切看在眼裏,晚上下班前當著全體員工稱讚建子的德語,當然他自己也不能全聽懂,知道聽明白不容易,稱:“建子的德語真是不錯,中午客人那麽難的德語他都能句句聽懂,” 並宣布從第二天起他可以獨當一麵,分配了由他負責的台號,給了由他保管的收銀機鑰匙,他允許獨立打單收錢了。這意味著可以收小費,等於漲了工資。
前麵提過來這裏之前,建子曾在另家餐廳幫廚,同樣的上班時間,在這裏不但活兒輕鬆幹淨工資又高,加之現在又有小費,收入漲了一倍多。對他來說,在不影響上課的前提下,是一大進步,他很滿意了。他不操之過急,認為隻要在變,在往好處變,就該是樂觀、讓人高興的事。不是常言道: 悠著點兒?!
在建子的工友中有一位來自香港,四十來歲,矮個,略胖,讀過書,普通話講得還算標準,起碼能聽明白。八十年代在德國的華人大多說廣東話,他們主要是香港人以及東南亞一帶的老華僑。那時廣東話是海外華人中主要的、甚至幾乎是唯一的交流語言。大陸出來的留學生去香港老板店裏找工,老板頭一句問話就是會不會說廣東話。若是不會,隻好走人。因為這些老板讓他講國語比講德語還難,一旦生意忙起來,他們一著急,滿口隻剩下廣東話了,要是留學生聽不懂廣東話,交流就會受阻,影響工作速度。
那時候,大陸的出國人員包括留學生在內,人數少得實在可憐,一直到了二OOO年後,隨著中國經濟的迅猛發展,大批青年出國留學,大陸人才成了海外華人的主力,國語到了這時才成為海外華人的主要語言。到了那時,就勢逼香港人及東南亞華人反過頭來學國語了。但改革初始出去的首批留學生,即使後來學了廣東話也隻會被動交流,就是隻能聽懂,但說不來,就像廣東話裏: 識聽不識講。
人到成年,要再學一門方言是談何容易,尤其是象廣東話這種方言,同樣一種表達,所用詞匯跟普通話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詞語發音,不光元音要變,連輔音都也跟著變了,表達所用的詞匯早已麵目全非。如“小心”,廣東話是用“滾水”來表達的。所以能聽明白,已是大功告成。過了三十再學說廣東話,簡直難上加難。
更有甚者,某些香港老板招工人時不但要求工人會說廣東話,而且還把會不會打麻將作為一個錄用的重要條件。你如果會打麻將甚至嗜愛打麻將,哪怕幹活技術欠缺一點也無所謂。這是老版的好算盤。白天工人十幾小時地拚命,到了夜裏,老板白天睡夠了,精神抖擻、頭腦清醒地來約工人打麻將,就算工人的麻將技術跟老板旗鼓相當,但幹了一天的活兒,已是精疲力盡,輸錢勢在必行。到了下班前吃著晚飯快準備走人時,老板來約麻將席了。出於臉麵,工人很難出口拒絕,要是誰三番五次地不隨和老板,就得小心被穿小鞋兒,有事沒事、有錯沒錯地會莫名其妙地被挨罵。到了生意清淡的季節碰上裁員,那首先“關照”的就是你。
海外華人本來外語就不好,社交圈又窄,而且單身居多。所謂的精神生活、娛樂活動,除了去賭場、妓院別無選擇。這些工人又不讀書不看報,沒有健康的愛好,如此下了班留在店裏陪老板打打麻將還算是個上策。這樣起碼能討得老板歡心,也是保住這份工的一個籌碼。然而這正迎合了老板的如意算盤,落了老板的圈套。
工人苦苦幹了一個月,到了月底拿到薪水還不久,輸了麻將,這筆錢就陸陸續續地還給了老板。賭徒有翻梢的欲望,越輸越想贏,約輸就越想翻梢,常常到了最後輸得缽盤皆空。輸光了工資不說,甚至有時還要欠下一屁股債。你沒錢不怕,有老板替你出麵解圍,給你告貸,滿足你繼續賭下去的心願。
老板可以給你掛賬,錢可以從下一個月的工資裏扣,這樣做老板的非但不需要給工人發工資,等於工人白幹,而且這個工人因為欠了債就不能說走就走的了,還出賣了人身自由,老板又得以保證店裏員工的穩定,無形中工人成了老板無報酬的長工。這樣一來,老板的閑暇時間也有人陪他消磨了,無愧為一舉多得。最後很多華人一年幹到頭,辛苦一輩子,到頭來落得分文不名,終生討不起老婆。
當然象建子這樣的留學生,是有文化的讀書人,有自己的誌向,不會入此類老板的圈套。他曾去過幾家香港老板的店,進門還沒說上兩句就被下了逐客令。眼下這位普通話講得過去的工友畢竟也讀過書,有知識,這樣跟建子就有了共同話題。建子雖然從未打聽過他的學曆,但通過言談舉止,大約能猜出幾分。
一日上午大雪紛飛,來客寥寥,閑著沒事,於是聊天消磨時間。建子跟香港工友談論中國古代哲學,說到老莊,提及孔子出生年代,他倆看法不一,各執己見,爭論相持不下。
準經理無所事事,湊過來聽聽。建子跟對手正慷慨陳詞、旁征博引。準經理聽了不知所雲,對他倆侃侃而談,越發雲裏霧裏,疾呼:“你們在說什麽呀!我怎麽從頭到尾聽不懂!”她頓感自己的無知、沒有文化。而此時此刻的建子在她看來,不再是唯唯諾諾、唯命是從、謙和有加的留學青年,跟剛來時判若兩人,此刻活龍活現像個課堂老師,演講著,振振有詞。
一種從未有過的情愫、一種悄然而至的崇拜瞬間把她軟化,讓她動情,變得溫柔!女人的屬性是水,動情的女人會變得渾身酥軟,難以自立。她第一次對建子產生了好感。這種異性間脫離物質,發自心靈深處的美好感受她還是第一次,就像初戀。她意識到沒有知識的渺小、沒有文化的自卑。她頓間悟到學識帶來的修養、受過教育的胸襟,開始後悔他剛來時對他的惡劣態度。建子那種忍辱負重、榮辱不驚、心胸開闊、既往不咎的氣度教她深深慚愧。
八
洗鋼板是餐廳服務生要做的最累、最重、最髒的活,誰資格最低、誰是新來的,這活就得誰幹。建子剛來,幹這就理所應當的了。
這種鋼板用來給客人熱菜,事先插在電箱烤燙,上菜時,擱在餐桌,菜盤架置其上,整個用餐過程菜就不會涼掉。用餐時,客人難免會將菜汁滴落在鋼板。雖然取回時會順手一擦,但被烤幹的印記不易徹底擦去,因此每隔兩三天就得徹底清洗一次。僅用清水抹布是不夠的,必須用一種專門的鐵砂棉用力來回磨蹭,直到光亮如鏡。
德意誌是個注重幹淨的民族,一家餐樓的衛生怎麽樣,食品是否幹淨,客人不用進你的廚房,隻要看你的廁所就知道了。他們認為哪家餐廳若把廁所管理得幹幹淨淨,把白瓷磚地擦得潔亮照人,這家餐樓的廚房一定不會髒。反之露在麵上擱菜的鋼板,是直接擺在客人眼鼻子底下的東西都收拾不幹淨,那客人無法看到的廚房衛生就可想而知了。
為了食品安全,除衛生局,任何客人不允許進廚房,而且沒健康證,員工一律不準在廚房和酒台工作。當然做老板必須首先辦證,包括老板娘。即使老板娘不在餐廳工作,也得辦,因萬一忙不過來,她隨時可能幫廚。
每到快下班時,別人可以選擇輕巧幹淨的活兒,如整整台布,擦擦五味罐,而建子得脫去外套,卷起袖子大動幹戈地擦洗鋼板。建子覺得幹這種活沒什麽大不了的,他手勁好,大學時還練過體操,有臂力,下鄉也受過鍛煉,這點小事微不足道,比起上山砍樹,下山挑番薯,簡直是小菜一碟。更重要的是,下鄉磨礪了人的意誌,培養了吃苦精神。
一九七七年是特殊的高考,從接到通知去學校報到隻有十天時間,入學通知還是在地頭給的。進校沒幾天,德國駐京使館有外事活動,在國際俱樂部宴請各國來賓,包括建子在內。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拚花地板大吊燈的宴會廳,不敢相信人生起落是如此之快。一個月前,他還在寒風凜冽的地頭造大寨田,一雙飽經風霜的手沒有絲毫改變,而這短短的十天,他從農民變成了首都大學生。手還是那雙手,但他所處的環境卻是天壤之別,誰都說他是一步登天。看著手,建子不禁聯想,生活的磨礪讓人更堅定一個信念: 隻要有人的地方,我就能生存;隻要人能幹的活兒,我肯定行。眼下擦鋼板惟其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這位準經理見建子揮汗如雨、大幹特幹從來是麻木不仁、有視無睹,像是本該對我的懲罰,興許還有一丁點幸災樂禍。自從那天古代哲學大辯論後,準經理變得迥若兩人,對建子完全另眼看待了。今晚又是他洗鋼板,出乎所有人意料,她破天荒地主動過來幫忙,弄得整個店都覺得今天怎麽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慢慢地建子更多地了解到,這個二十五歲的年輕女人是個苦出身,甭說在農村女孩子連讀書機會都沒有,就是婚嫁也由父母做主。出於為家裏經濟上的考慮,她嫁給一個自己根本不喜歡的同隊社員,而她的心儀人是剛來半年的知青。她對他有好感,他對她也有好感,彼此青睞,但受輿論壓力,怕影響將來抽調回城或選派工農兵大學生,這知青不敢表露真情主動接近她; 而她一個姑娘家對他沒有勇氣主動表白。封建禮教深重的山溝農村,大膽主動的女性會被人罵成騷貨。
婆家送來豐厚的彩禮,她父親抵擋不住誘惑收下了。村裏鬧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木已成舟,生米成了熟飯,她不同意也不行了。自有孩子後,她也認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久隨村裏移民潮跟丈夫到了德國,將孩子留在了父母家。沒料到來德不久,丈夫玩上了本村的未婚姑娘。開始躲躲閃閃,後來明目張膽,最後夜不歸宿。自第二個孩子出生後,他更難得露臉,直到現在拋下母女落得無影無蹤。她幾次有過輕身的念頭,但又撇不下年幼的女兒,象她這種難民身份語言又不通,請律師打官司先得掏錢,她舍不得。就這麽拖著過日子,可心中一直在尋著盼著,巴望有個出頭之日。
或許沒有文化的人更看重、更崇拜有文化的。那天建子的一席談驟然觸動了她的神經。到德國後她越來越感到不會德語的苦和沒有文化學外語的難。就說不是為了自己,為下一代她也要有所打算。從建子身上她看到有文化學什麽都快,有文化說什麽做什麽都在情在理。她了解到建子白天忙於上課,晚上苦於生計,沒架子沒傲氣,虛心誠懇。驀地她對人產生了崇敬和愛意,很為自己對建子的粗暴無禮而自責。現在她看到他又任勞任怨、默默幹著最低下的重活,不覺身不由己向他靠攏過來。建子頓感受寵若驚,不好意思喃喃道:“沒事兒,沒事兒!我一人能行。” 女的什麽也沒說,更是加緊地擦鋼板。
九
德國人的特點健談話多,吃完飯才開始大喝啤酒,經常飯後幾個鍾頭不走人,海聊。中餐這行有個規矩,客人沒想離去,不許主動收錢,會被理解成在轟客人,這種不禮貌的作態能讓人永不回頭,是業內的忌諱。如若等不了,就把賬單賣給同事,由別人買單,賬麵多少算多少,到時小費就歸同事,否則自己死活等。
建子住別的城市,周一到周五是晚上來,夜裏歸,到了星期六、星期天或節假日做全天,中午去工人宿舍休息。象今天中午客人不走,便一直等著,權當在店休息。年輕女人管鑰匙,隻要客人沒走完,她得留下來鎖門。其他員工走光了,廚房已一片黑寂,建子看著書等客。正常營業時,服務生不能當著客人看書看報或坐著,顯得對人不在乎,但過了營業時間就不講究了。
年輕女人看到建子在讀書悄悄過來,在他對麵坐下,很羨慕地看著他說:“會德語真好,這麽厚的外文書都能看懂。” 建子說是自己論文的參考書。
“什麽叫參考書?” 她問。
“參考書是寫論文時要引經據典的書籍。”
“什麽是引經據典?什麽叫書籍?” 她什麽都沒聽說過,大千世界有著無窮盡、她聞所未聞的學識,她自感像是白活了一輩子。
“你想喝啤酒嗎?” 她問。
“行嗎?” 他問。
“老板不在誰管得著?” 她說。
他們間的好感日益加深,他們忘掉了往日的前嫌。她對他是崇拜的好感,他對她是某種憐憫的好感、同情的好感。她的女兒還小,一歲多一點,上班時,孩子在家由保姆看,保姆是他們一同跑出來的難民,給一些錢讓她看孩子。到了下午餐廳休息時碰上不能及時回家,保姆帶著孩子來店裏。廁所衛生、店堂吸塵和廚房洗地是她的第二份工作。中國難民來到國外,目的為了錢,讓他們閑在家等於要了他們的命,國內的高利貸會讓他們想得發瘋。
這段八十年代中國人偷渡歐洲的難民史讓建子刻骨銘心!這些人於七十、八十、九十年代 30年裏,不惜性命危險流亡海外,拚命打工掙錢寄回國,為國家最初的外匯積累,為中國文革後改革開放、經濟起步掘了第一桶金,功不可沒! 國人對他們應該感激,不能忘恩負義,現在好日子來了,我們不能忘記他們。這是寫中國當代史不可或缺的一頁! 建子剛來德國的一次經曆讓他記憶猶新,那是他跟中國難民第一次打交道,從而深知他們重債出國,急於掙錢寄回家還債的壓力。
在超市,一名五十上下的德國男子,見建子一張亞洲臉便過來攀談。他是德國艾伯特基金會駐京辦事處老總,對中國人非常友好,包括對其他外國人。他女兒夏娃在難民營做誌願者,後來愛上一個南美難民,婚後生有一女一兒,生活很幸福。
在夏娃的難民營裏,住著四個中國難民。管理員見他們日日寡歡,總是沉默寡言,以為吃不慣麵包不開心,把主食換成大米不見好轉; 設法安排他們去學德語,他們又提不起興趣。問問他們,用英語比劃著說說,不盡明白,他們更多是整天悶悶不樂,弄得管理員不知所措,無法解決他們的問題。他們很想幫助這些中國人,希望他們快活起來,到了德國該賓至如歸,但百般努力終不奏效。然而管理員怎能知道,一切終將徒勞,他們永遠幫不了他們,永遠無法滿足他們的心願,而他們也永遠不敢道出真情!
這位善意的使者把建子介紹給女兒,他們約定一起去看望中國同胞,由建子當翻譯。同胞剛見到建子時極為緊張,懷疑是使領館派來摸底的,說話守口如瓶,一問三不知。於是建子主動介紹自己的身世,說在這裏留學,在餐廳打工,說了不少餐廳的事例,他們才慢慢消除疑慮,說出了心裏話。
他們的不開心是因為沒有找到工,當然是打黑工。對難民德國是包吃、包住、包衣服、包零花錢,就是不給工作許可。難民營一切待遇說得過去,但同胞對這一切都興致索然。生活用品、國家發的福利品他們可有可無,而每月發的這幾個零花錢跟他們的既定目標大相徑庭。他們要掙大錢,掙大錢就得打工,僅靠難民營每月發的幾十馬克來滿足他們的欲望,相去甚遠。
從骨子裏建子是個地道中國人,他有過生活的經曆,下過鄉,親眼目睹了中國農民的貧困,對國情實在太了解不過。若把實話原本翻譯給德國人,不就等於出賣同胞,給中國出醜,還影響他們日後的難民開庭。像建子他們這樣文革的過來人,有政治嗅覺,把政治看得很重,他太理解同胞了。中國人中你我他,說破了都是為了錢!不就是德國馬克大,錢好掙嘛?!他的身份雖是訪問學者,但他心裏明白,馬克的誘惑力不亞於鍍金。
這四位同胞是江蘇、上海人,他們雖也被偷渡來西方,但走的線路和方法不同其他難民,也根本花不了二十萬人民幣。他們都有大學學曆,甚至還是上海、蘇州的高校老師。“六四”發生後,他們借學運名義到了西方。
他們先通過國內中介在捷克注冊一家皮包公司,然後以此名義獲得捷克入境簽證,算作商務投資。落腳後一年之內通過蛇頭偷渡到慕尼黑。人到德國,馬上銷毀會暴露身份的全部證件,然後去移民局報難民,稱自己是學運領袖,通過民運組織到了西方。為確保該組織的安全,那些為了他們的出境所有的證件都被人隨身帶回。而僅從捷克偷渡到德國隻占通常偷渡費用的一個零頭。
這批人,在開庭審理難民時,把支持學運甚至領導學運的故事編得惟妙惟肖,因而大多數得到難民批準,留在了德國。為出庭成功,他們事先自導自演,相互提問,讓回答無懈可擊。這四人是那一族群中成千上萬的個例。
在建子取得信任後,他們對他毫無掩飾地實話實說:“難民營裏他們根本不明白我們來德國的目的,以為我們真的受了迫害。而我們的實情又無法讓他們知道。這兒的福利是不差,吃住零花都該讓人滿意,但我們又不是在家餓肚子才來的西德?我們是為了打工掙錢,掙不到錢,家裏的債拿什麽還?債越拖越重,高利貸是要吃人的!”
建子心知肚明,唯有感慨自己國家的落後。中國人的生活水平如果跟西德差不多,自己又何苦要受打工這份罪呢?這份錢要是國內也能掙到,來了安心讀書不就是了?!遺憾不是這樣。同胞的無奈,他愛莫能助。結果建子非但沒有勸阻他們不去打黑工,反而記下他們的電話,許下承諾,一旦有打工的機會馬上聯係他們,想想自己跟他們也是大同小異。
很多年後建子回想起此事,覺得自己當時其實跟他們是半斤八兩。雖然有合法的學生居留,但老板給他們留學生也沒有如實繳納社會保險金,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而且從法的角度說,留學生隻允許假期打工。然而,剛來德國的留學生哪來這麽全麵的法律知識。
建子在工作中充分發揮自己的語言特長,隻要有機會、有時間,在客人用完餐後他會主動跟客人聊天,一是為了學德語,更是為了了解德國的風土人情。
德國是個崇尚文化的民族,就是下餐廳這頓飯他們也要吃出文化,不僅僅是填飽肚子。如果你德語口語過關,他們酒足飯飽後非常樂意跟你聊聊中國的烹飪文化、曆史淵源。德國人本來就生性好奇,很想多了解一些中國的曆史,這樣做也顯得自己頗有教養。
通過交談,建子很快贏得一批熟客。他們進餐廳會先找建子,打聽他今天的服務區。老板為了讓所有員工有平均的客源,於是安排大家輪台做,以保證上座率高的餐區人人機遇均等。雖然建子不象其他員工那樣,收入按營業額抽成,他拿固定工資,但若客流量大,一天下來的小費也很可觀。西德經濟發達,國民素質高,他們對服務生非常尊重,而這種尊重,他們通過小費體現出來,所以小費給得好。鮮有豪客小費能給到消費額的百分之二十。
經酒樓工作,建子還結交了不少有意思的客人。當他們聽說有個中國人研究他們的日耳曼文學,頗覺新奇,會興致勃勃地問及在遙遠的中國怎麽會有人對他們的歌德、托馬斯·曼發生興趣,很想了解中國學生在德國的學習、生活情況。他們往往會把優厚的小費視作對中國學生的支持。
有個四十出頭的女藝術家,形態倩秀、氣質高雅,專做流行款服裝設計,非常崇尚中國的文字文化,常來飯店是位熟客。一次她聲稱剛從中國回來,買了一件帶有中國文字的漢服春秋衫。稱購買時,售貨員介紹說衣服名為四季繡,書有中文春、夏、秋、冬的文字。女士回德後打開衣服盒子,數來數去衣服上隻找到三個字,百思不解,於是身著新裝來找建子。她問,“四季”應該有四個字吧,為什麽隻有三個,這三個是什麽字? 建子一看脫口而出: 夏——秋——冬。她馬上問: 那“春”呢,為什麽沒有“春”?! 建子頓時一惑、一愣,但瞬即補充道:“春”字在您心裏啊! 讓她開心得樂不可支,建子也解了自我尷尬。
還有個開出租的老太太,都七十多了,給人打工沒人要,就幹脆自立門戶,當了個體戶,開了家“一人公司”。這老人每禮拜來店兩、三回,並且星期六非來不可,而且那頓飯必定是吃一半留一半省下打包帶走。通過聊天,建子了解到老太家還有個三十八歲的老姑娘,上班族,每逢禮拜六,下班到家一頭紮進冰箱,先把老母帶回家的盒飯幹掉。
有一回,老太從未有過地沒留下可打包的,原來她今天一早送人去機場,六點前已出了門。返回時,排隊等客時又超長,今天她實在餓透了。她說,都餓成了前肚貼後背,津津有味地光了盤。到了下一次再來時,她樂嗬嗬對建子說有故事要講:
“您知道嗎,上禮拜六我們家發生了什麽情況?我女兒回家照例先衝向冰箱,打開門沒有找到打包的飯盒,長長的一聲: 咦···, 象是今天一反常態、乾坤倒轉了。” 被慣壞的老姑娘覺得這口飯已成天經地義。老太說其實今天又出了早車,肚子餓得跟上回一樣,但為了不讓女兒再次失望,今天無論如何要省下一口帶回家。建子想:“可憐天下父母心”,不光隻是中國有啊!
老太是個土生土長的老巴伐利亞,說一口地道的巴伐利亞方言,不會說標準的德語,一開始建子還不能完全聽懂。他問她為什麽不說標準的書麵德語,她的回答是:“太高雅了,不好意思說,說不習慣,也說不來。”
據她說,她家已是數不清的祖祖輩輩一直生活在這山青水秀的阿爾卑斯山裏。她對柏林一帶的普魯士人成見極深,一談到有什麽不良社會現象,她馬上會說:“都是普魯士人幹的,都是普魯士人帶過來的壞風氣。十九世紀俾斯麥強軍,把人弄得都跟土匪一樣!”
一次,建子問她這麽大的年紀,又是一位女士,在開車拉客中是否碰到過什麽不盡人意的事。她說有,譬如到了“啤酒節”,有人喝醉了酒,下車時說身上沒錢。
“那您怎麽辦呢?叫警察?” 建子問。
“叫警察沒用,隻會浪費時間。”
“那怎麽辦呢?”
“就讓他把手表留下。”
“他如果不願意呢?”
“不願意就搶!”
建子心想,她這碗飯也夠不好吃的,這個年過七十的老太太真不容易,幹這一行還真危險。有一次為了搶手表,她被人推倒在地。德國媒體時有報導出租車司機遭搶被害的新聞。
建子學日耳曼文學專業,天天發生的社會現象不正是文學的內容?風土人情、倫理道德、人的價值觀不正是文學素材的泉源?諾大的世界不正是自己的課堂、社會大學?每次交談都加深了建子對德國社會及人文曆史的了解和理解,為他對德國作家及文學作品,對其含義更深刻地發掘受益匪淺,同時也非常有助於他的文學翻譯。
十
門外大雨滂沱,下個不停,保姆搞完廁所和廚房的衛生,見準經理等著客人沒有回家的意思就先走了,小女孩就留在了媽媽身邊。建子非常喜歡孩子,尤其喜歡小女孩兒。看著這小姑娘,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女兒,她比這小姑娘差不多要大出一歲多,在外交部幼兒園全托,每到周末才能接回家。孩子這麽小就全托確實是很受罪的,但沒辦法,自己出國,妻子要上班,每天的接送是絕對無法承受的,尤其早晨上班根本來不及。
建子離開孩子半年了,她該又長大了不少,眼前的小姑娘成了他思念中的女兒,他情不自禁地抱起孩子在臉上親了親,正好被準經理撞見。
準經理走過來站在他們跟前,看看孩子又看看建子,想說什麽又止住了。
“我女兒比她大,三歲多了,在國內上全托。”
準經理看著建子,陷入了沉思。
客人終於走了。超過下班時間已半個多小時,按理建子也該回宿舍抓緊時間休息,但瓢潑大雨沒完沒了。準經理不可能一手抱孩子一手打傘,問建子能否送她們母女一趟,住家不算太遠。建子沒有拒絕的理由,想想為了自己的客,讓她等到現在,不然她跟保姆早走了。
一個四層公寓樓,二樓一套二居室是她們宿舍,小間住保姆和酒吧,較大的這間是她和孩子睡。準經理把建子帶進房間。建子把孩子放在床上轉身要走,她拉住他:“時間不多就別走了,馬上要上班了,你現在去宿舍也沒鑰匙,都睡了有誰會給你來開門?孩子睡床上,你就躺沙發吧。我去阿姨房間睡。” 建子無奈隻好留下。
春城的火車站離建子的店有十分鍾的路,跑步也要八分鍾,夜裏回家是一大難題。他必須在夜裏 11點 42分趕上駛往城裏的火車,在 M市郊轉乘 6號線 12點 24分的末班車。建子的住處離開 M市 44分鍾的行駛距離。若趕不上末班車,下一班要到淩晨 5點 30分了。到站下車後還得走十分鍾山路,回到家已過半夜一點半了。第二天,其實就是當天早晨,7點 20起床,坐火車趕去城裏上課,下午 5點趕去打工。車上的時間用來閱讀、複習、論文構思。他生活得很累,很緊張,但很充實、很快活,因為他掙到了錢,掙到了他一輩子從未掙到過的這麽多錢。他為自己的擁有而歡心鼓舞!
有一回下班趕火車隻剩下九分鍾了,建子顧不上吃飯,連打個包的時間都沒有了,奪門而出,背著沉甸甸、裝滿參考書的背包一路朝火車站奔去。他在跟時間賽跑,跟火車賽跑,如果走正常的路一定是來不及了。他繞近道穿過鐵軌,踩著沒膝的積雪,使出渾身的解數,竭盡全力地在雪地裏“奔騰”。遠遠地,建子已看到火車在車站的另一端對著自己的方向駛來,進站的汽笛已經拉響。他跑啊,奔啊,往前躍啊!終於在火車進站停穩之前躍上站台,在最後的五秒鍾跌撞地衝進車廂,一下子渾身鬆懈下來,攤在車椅上,足足五分鍾還緩不過勁來。
第二天聽了建子的描述,準經理深表同情,覺得這樣也實在太苦太累了,她勸建子如果太晚就睡工人宿舍。建子表示偶爾可以,經常不行,因參考書都在家裏。然而一天晚上,碰巧建子和準經理都有一台夜客,當客人走時早過了末班車時間,建子想今天隻好如此,幹脆不走在這裏過夜。
店裏的工人都下了班,就剩下建子和準經理。都過了半夜12點,建子考慮到半夜單身女人的安全,想等到關了店門一起離開。臨走時準經理拉住手對他說:“建子,你怕我出事等到我下班,你就不怕我這麽晚一個人回家路上不安全?! 你就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還不幹脆送我回家?”
那天夜裏,建子把她送回了家······
那天夜裏,建子把她送到了西······
尾聲 —— 十年夢牽“一夜”情
自那夜建子送準經理回家後,因博導工作調動,建子隨他轉去了 K市大學。不久妻小陪讀來到德國。爾後完成學業與家人留在當地,工作進了語言學院。心裏雖念著,然再聯係準經理有諸多不便。
春秋荏苒逝,暑寒忽西流,不覺十年光陰逝去。一次中國社科院來了考察團,建子隨團訪問回到 M市。下榻酒店,他查閱電話黃頁發現春城“玫瑰酒家”仍在。我他熟悉環境,白天率團遊覽風光迤邐的貝格湖,晚餐,他們大家來到酒樓。
店堂的擺式依舊,如同十年前,建子緩步來到酒吧,準經理正忙著收拾,抬起頭,看到了他。
“你怎麽現在才來?!孩子都這麽大了。” 她推了推身邊約莫六七歲的小男孩,“叫叔叔好!”
······
餐畢。“你今晚能不走嗎?” 她問。“我本來就不想走,我要聽聽這十年你是怎麽過來的,這小男孩又是怎麽回事,” 建子說。
全團回去了 M市,他倆對坐了下來。
“想喝啤酒嗎?” 她問,跟十年前一樣。
“行嗎?” 他問。 “這是我的店。”
“哦!那男孩呢?”
“他的。”
“誰的?”
十年前辭工前最後一次洗鋼板,建子留得很晚。老板來了,跟她在嘀咕什麽。
“你怎麽又從生意裏拿錢,前幾天不剛給過你?” 老板問。
“老家孩子要上學,買書包做衣服都要錢,我爸媽身體不好,營養也要錢。快清明節了,上墳也要錢。”
“你那死鬼老公不能一毛不拔吧!孩子是他的,哪能管生不管養!”
“我沒這個老公!你不是說我跟了你,兩孩子你來管?我才依了你。你不能說話不算數!”
當年老板留住準經理有兩個目的,先是他需要有人管店。三家店,他不能分身,於是每家店他都培養一個年輕單身女人當經理。她們仨背靠背地,誰都指望有朝一日被扶正成為老板娘。
老板自有心計,三個候選人他要看看人品、比比能力和體力,弄清誰最稱職,最適合將來做老婆。他現在有錢,養個把小情人易如反掌。苦海餘生裏撿了一條小命,他要享受人生。加之三個女人也不是白拿他的錢,迎合了他的床第之歡,她們也是要幹活的。生意精明的老板明白,沒了這些露水夫人,他生活沒著落,出門找女人同樣要花錢,路途顛簸哪有在家怯意。金屋藏嬌,想什麽時候就什麽時侯,想怎麽來就怎麽來。他還要貨比三家,擇優而定。
開始,三個女人都慶幸自己當了老板情人,是未來的老板娘人選,憧憬來日當店主,於是精心管店,辛勞在所不辭。然而,紙包不住火,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三家連鎖店,人事安排時有調劑,哪家缺人就從另家調,來了大生意更不用說。工人流言蜚語無話不談。女人又很敏感,沒過一年半載仨女人對彼此都已了如指掌。加上員工對桃色新聞更是添油加醋,臨了弄得那兩女人不再專一,暗謀出路。準經理也不例外,想入非非,於是打起了近水樓台的主意。
然而接下去的事態發展是建子始料未及的。
老板生意越做越火。隨中國改革開放加快,中餐業國際影響日益壯大,老板有收不完的錢。
常言道,錢能成事,也能敗事; 來財不易,守財更難。人是不安分物種。有了錢,個性就會膨脹,就會錯估、高估自己,丟失底線。人一旦發了跡,就會自感是企業家材料,開始折騰,最終導致失敗,走向滅亡。這位柬埔寨華僑正是這樣。
資本足了如何處理,成了他最大的心結。守住生意需心平,光大生意更須智慧。僅能擁有一桶金的,隻能稱得上是個暴發戶。
老板就這樣謬估自身才智,開始視酒樓為庸俗低檔,他瞄準搞貿易,欲步入高雅商界。小聰明小事過人,但遇大事跌到致命。其孩提背景及貧困國情,決定了他服裝貿易的失利。為逐盈利,他很快機敏地發現牟取暴利的空子,他背離循規蹈矩,結果聰明反被聰明誤。
歐洲商品昂貴,東南亞原料、勞動力廉價,他看準商機。然而,商品的價位除優質外,牌子更大有講究。哪怕即使質量旗鼓相當,然名牌價會貴出幾倍。“聰明”的老板遂生仿冒念頭。他借台灣的技術優勢及八十年代南亞遠遠低廉歐洲的勞動市場,大批生產牛仔裝,運來歐洲改頭換麵投放市場。
價格優惠使得他的推銷順理成章,財源隨之滾滾而來。相比酒樓,他現在不僅是商界體麵人物,天天進賬又像是往昔盈利尾數後多加幾個零,一切易如反掌。得了甜頭,他心氣越來越大;利欲熏心,讓他忘乎所以。
命中人生路,惟能循徑前行,不能改道。天有不測風雲!秋後算賬並非馬上兌現,假冒品牌日漸引人注目。
歐洲市場管控嚴謹,極富查偽打假經驗,無漏網之魚可言。仿冒營銷屬欺騙罪,會受重判。老板自詡聰明過人,且在法眼僅是雕蟲小技。
恰逢準經理懷上老板的孩子,老板同意結婚,但準經理尚未離婚,使館無法開具未婚證明。她向老板提出,為肚子裏老板的骨肉,要他把“玫瑰酒家”過戶予她。他倆唯缺登記,其實無異名正言順的夫妻。老板同意,還虧得這一步,這是老板萬幸中的大幸。
市場供過於求,必引起廠家關注。老板哪能想到,每批產品均有特定記號,每件衣物都能據號查出日期及發貨對象。很快有警方暗探稽核他的行跡,佯作訪客光顧他的酒樓,記下客流量,估算營業額。他鄉異客的老板無高人指點迷津,遂不懂資金及時轉身,他不懂得瑞士國的功能,掉進了錢眼早已盲目。他鋪貨市場的假冒產品一夜間大白於天下。警方順藤摸瓜,元凶畢現。所有偽造產品遭銷毀,他身遭公訴,商家起訴賠償。偽品數量之大,罰款數額之巨,讓他傾家蕩產,他全部銀行帳號被凍結,兩家酒樓被拍賣抵債,自己落得鋃鐺入獄。幸虧他因未出世的骨血,餐樓有幸留住了一家。
兒子兩歲,準經理帶孩子去探監。“看到了吧?最後留守你的還是我!”
那兩家經理目睹老板落難,卷走手頭現金,半路夫妻一場,溜之大吉,從此銷聲匿跡。
2022年09月25日 德國慕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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