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長水和立人又坐下說話,兩人年少分別白頭再見,說起這些年來的各自經曆,自然是感慨萬千,立人也關切地問了問長水的病,當年關於長水的很多情況他還是從和扶林的通信中得知的,那時一來扶林告訴他,長水有病後不願再接觸從前的人事,二來他自己的事也很繁,所以他也就沒有再主動聯係長水,
“現在看到你精神還是很好的,而且家庭工作也順利,我就放心了。”立人說。
長水微微一笑,想當年同立人分別時自己的人生還是好好的,那年正是他美夢的終點,而今再見立人他仿佛感覺時間從那裏開始做了個撐杆跳,一躍跳過了這三十幾年。
長水微仰起頭望著空氣說:“立人,如果我們分別的這三十幾年時光是不存在的該多好,我和扶林昨天在車站送你走,今天你和我滿頭白發地坐在這裏閑聊,沒有中間的那些時間和人事,即便我們都老了,心裏會不會比現在好受些?”
立人愣了一下,他已經有大半輩子不曾再發這樣的人生感慨,也沒有再聽到過這樣的慨歎了,他又認真地打量了長水一下,他想,或許對於長水來說,時間真的是停滯不動的,盡管長水的人生經曆聽起來也算豐富又有異於常人,但是他的心卻好像還是留在了過去,歲月的滄桑竟沒能把它打磨得圓滑世故,長水竟然還是那個不成熟的,感性的,純淨的少年!
若是從前立人也許會鄙視這份幼稚,因為他早已從大學校園裏的浪漫主義和運動裏的理想主義中脫身出來,生活不需要那些無用的無病呻吟和可笑的狂想,實用主義才是最適合當下的生存之道,他每天在各種日常工作和人際關係中打滾,早就已經忘掉了抬頭看一看頭頂的天空,和那上麵不可企及的陽光。
人生就這樣過去了,直到今天再次看到長水,立人忽然丟掉了嘲笑夢遊者的勇氣,什麽是活在真實裏?什麽又是真實?為了這個我們完全無法確定的東西我們放棄了多少自己的感情?又做了多少違心的事呢?立人一時間有些恍惚,到底是誰更可笑?是長水還是自己?
長水看立人沉吟不語,自己也知道剛才又發了癡念,可笑自己五十來歲的人了,還脫不掉這無用文人的白日夢,
他哈哈一笑說:“你不用理我剛才的話,我這個人就是這樣的,多年也沒有什麽長進,今天又看到了你,想起了我們年輕的時候,這腦子就有點胡思亂想了。對了,我記得當年聽扶林提起過,你和嫂子結婚不久就有了一個男孩,現在也該有三十歲了吧,怎麽樣你是不是已經升級當上爺爺啦?”
拉起家常來,立人也笑了,其實就算長水不提,他也是要說給他聽的,因為這也是他此行來找長水的一個重要目的。
“是,今年已經三十三了,早幾年就結了婚,如今孩子已經滿地跑了,我呀,還真就成了爺爺輩的人啦!”立人帶笑回答。
“好啊!看來還是結婚早好哇,孩子都已經長大成人了,你也就沒什麽負擔了,看看你兒子和我女兒都快差出一代人來啦!”長水感歎著,
立人於是問:“是呀,我這回聽劉瑩說,你也有了個女兒,是叫春天吧,現在多大啦,還在念書嗎?”
“今年十八啦,也是個大姑娘了,剛剛參加完高考,秋天就要去大連上大學了。她這陣子放假,天天不著家,朋友可多了,不是上這兒就是上那兒玩去,很好動,小嘴也特別能說,雖然是個小姑娘,可是膽子很大,不怕生,陌生人跟前照樣叭叭得愛說話,攔都攔不住!”提起春天,長水滿麵帶笑,話也多了起來。
立人聽得驚奇,忍不住插口說:“哎呀,這可半點也不像你啊!想當年你這個大才子可是惜言如金啊,剛開始的時候我和扶林都以為你很難接近呢!沒想到你倒得了這麽個女兒!實在有趣!”
“正是呢,”長水笑吟吟地說,
“這點也不像她媽,不知道是隨誰!但是春天有一樣卻深得我心,她也很喜歡文學,嗜書如命,文學領悟力很好,文章寫的也不錯,高興了還願意跟我談古論今,議論些文人生平,藝術詩歌,跟她談話讓我覺得樂趣無窮。”
說完他又歎了口氣,“唉,隻是孩子終歸是長大了,就要遠走高飛了,再有一個月她就要離開家去大連上大學,不瞞你說,我還真是舍不得。”
立人聽了長水這番對女兒的描述,竟然心中有些羨慕,
他說:“沒想到你的這個女兒竟還願意同你聊這許多故事,你生活中豈不是有了一個小知音了嗎?真是可喜的事!哪裏像我們的孩子,天天忙進忙出,見麵跟我也沒有三句話的。長水,我發現你輾轉了半世,竟然還能生活在文學的風花雪月中,甚至還培養出了一個懂得你的女兒,這真是奇跡。”
長水沒想到立人忽然就發了這樣的感歎,他笑著問:“你這是笑我一直活在夢裏麵嗎?現在活在文學裏的人,隻配被人嘲諷,你不見全世界的人都在忙著掙錢嗎?我愛人就時常說我不懂得腳踏實地的生活呢!”
“這話說的也是啊,現在的社會哪個不想辦法賺錢呢,這也是必然的事,物價越來越高,讓人們能怎麽辦!我們那邊雖是小城,但是臨近大上海,交通便利,如今真是人人都在做生意,很多都成了富翁了,像我這樣一輩子在大學裏的教書匠要錢沒錢,要權沒權,是最沒有進益的了!
前幾年兒子結婚,也沒能給湊出一套婚房來,就在我們住的老屋閣樓上給他們按了一張床,現在小孫子也到了上小學的年紀,一家三代擠在一起實在是苦惱!你先前還說羨慕我孩子大了,沒有負擔,長水,你哪裏知道,這孩子大了,煩惱也就大了。”
立人這番話說完就是要把話引上正題了,他接著告訴長水說:“國家剛搞改革開放的時候,正趕上他參加高考,我看著形勢就讓他去學了經濟,畢了業又找了些人倒也讓他順利地進了我們市裏的外貿局工作,”
“那很好啊!我聽說現在能跟外國做生意的都是有本事的人。”長水插口說。
“不行不行!”立人擺著手說,
“哪裏就真同外國人做生意啦,他進外貿局這幾年就是個一般的科員,隻拿一點死工資,局裏也是天天叫嚷著招外商引外資,可是體製官僚得很,一點小事都得層層打報告,上麵的各位長官真懂經濟的不多,底下人就是再有想法也做不了什麽的!
我現在都有些後悔讓餘慶,就是我兒子,進機關了,你知道嗎,餘慶的很多初中同學,不要說大學,就連高中都沒讀到,全都下海做生意啦,如今怎麽樣,個個腰纏萬貫,住著大房子,而且都開上小汽車咧!你說,看著人家,餘慶能不灰心嘛!我的心也是很焦,唉,長水,你說我們讀了一輩子書,到頭來竟是百無一用,真是可笑啊!”
長水“哼”了一聲,點頭笑道:“正是啊!我也常常發此感慨,隻是原以為你本該是個得意的人,哪想到竟也這樣發愁!”
“何止發愁,我們家的問題已經是到了非解決不可的地步了,餘慶如今也鬧著要下海做生意,他說,好歹也要給自己弄套房子住,一家人這樣擠在一起什麽時候是個頭!可是我又怕他在機關待久了,心思哪裏拚得過那些油滑的個體戶,再說他這些年坐辦公室裏舒服慣了,又哪裏吃得了那做生意的辛苦,所以我思來想去,覺得還是不能讓他隨隨便便扔了手裏的鐵飯碗。
正巧這時倒有了個機會,餘慶前些天回家來對我說,南邊的明城剛剛從德國引進了一個大的水利工程項目,聽說那邊的外貿局人手不夠,正要從各地選調幹部,這個項目周期很長,國家高度重視,給了很多項政策傾斜,相關的工作人員待遇都比一般水平要好很多,征調過去的人到了就給分房子,有家庭的還給解決愛人的工作和孩子上學的事情。
我一聽這個事情是真的好啊,要是餘慶能被選去,那麽未來的前途可就光明了!這不比他冒冒失失地下海去做生意穩妥多了嗎?而且仍然是國家幹部,如果幹的好了,領導賞識,那他也許之後在仕途上還能進上一步,豈不是美事!”
長水聽著立人有點激動地給自己描述著兒子的未來前程,他暗暗想,立人還是變了,當年那個跟他和扶林一起討論《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青年一去不複返了,他現在瑣瑣碎碎講的都是些名與利,看來藝術的美早已被他從心底裏驅逐出去了。
從前他們都以為扶林是個現實主義者,可是那並不對,扶林其實是個堅定的理想主義者,他雖然深刻地認識這個俗世,但是卻選擇為了理想而獻身。
而立人,也許不該說他變了,立人從前就是他們中最會保護自己,最善於權衡利弊的人,如今經過了這麽多年的人事浸泡他當然是更加貼合世俗生活了,不,應該說他就是世俗生活,他和這個世上的大多數人一樣,正在為了生活而生活,當然,這樣沒什麽不好,隻是長水心中多少有些失望。他表麵上微笑著聽著立人的話,可是卻不知道自己下麵該怎樣回答來繼續這樣的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