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火車上的故事（下集）（十一）
小青被眼前的一切弄得莫名其妙，她對明輝說的“我媽”一時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她睜大眼睛看看明輝，又看看那個坐在沙發上的老太太，很愛哭的她此時強忍著沒哭，她拉著女兒進了臥室，從又臥室探出頭來叫明輝。明輝安慰了那個老太太幾句就跟著小青他們進了臥室，小青隨手關了臥室的門。
一家三口在臥室裏，小青指著門用眼睛問明輝，明輝激動得滿臉通紅，語無倫次地講述了白天的經過，小青並沒有完全聽懂，但是她的第一反應是這個人是騙子，所以她壓低了聲音說：“怎麽知道她是你媽，小心是個騙子！”
明輝顯然對小青的說法感到不滿，他瞪著眼睛提高了聲音說：“你怎麽說我媽是騙子？你有什麽證據說我媽是騙子？”此時臥室的門開了，那個老太太衝著明輝說了幾句小青聽不懂的方言，小青看見她手裏提著一個包袱，說著話就往外走，明輝拉住她不讓走，兩個人爭執了一會兒，老太太很有些力氣，明輝拗她不過就跟著往外走，走的時候回過頭來恨恨地說：“看你們！你們把我媽氣走了！”
大門怦第一聲關上了，小青的太陽穴像是被夾在門縫裏一樣鑽心地疼了一下，她終於還是哭了，她不明白怎麽忽然之間她和女兒在明輝的嘴裏就成了“你們”。她問女兒那個老太太從哪來的，女兒說不清楚，隻說爸爸把她交給辦公室的一位阿姨帶著，他自己出去了，回來的時候就帶著那個老太太，還讓她叫奶奶。
女兒小的時候曾經問過爸爸媽媽為什麽她沒有爺爺奶奶，明輝和小青覺得女兒太小最好先不要告訴他明輝的身世，所以他們告訴她說明輝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小青此時也不知道該怎樣和女兒解釋，隻好打開電視讓她看，自己忙著給她煮速凍餛飩。
過了午夜明輝還沒有回來，他們結婚快十年了，這還是他第一次夜不歸宿。小青一個人躺在床上，轉過身去抱住了旁邊明輝的枕頭，上麵是明輝的氣味——汗味裏帶著一絲甜味，小青是這樣形容這股味道的。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湧上她的心頭，小青預感到生活從此要改變了。小青和明輝相識這十幾年，他隻屬於她一個人，有了女兒，他們倆都屬於她一個人。現在忽然從天而降一個“媽”，小青覺得他們這塊完美的家庭蛋糕要被切成幾塊了。
明輝帶著媽媽吃了點東西，把她安排在他們家附近的一個小酒店裏，他想跟著她住一夜，第二天再說服媽媽一起回家去。明輝本來還想仔細問問媽媽這些年的情況，可是一到酒店她就躺下睡了，此時正打著沉悶的鼾聲。
明輝的媽媽剛才要從家裏出來，並不是因為她知道小青和明輝在因為她而吵架，她是本能地想要回到她平常住的地方去，那是一個很多農民工聚居的地方，那裏每天出出進進很多人，所以除了被褥每個人都把自己的東西帶在身上，她的東西很少，就一個包裹帶起來倒也省事。
明輝端詳著熟睡的母親，感覺異常陌生，他試著回想過去和母親在一起時的往事，可是想了半天腦袋裏還是空的，他吃驚地發現母親在他的心裏沒有留下什麽印記，在他跌倒時溫柔的雙手、在他需要鼓勵時慈愛的微笑、在他饑餓時精心準備的菜肴，這些電影電視裏有關母愛的場景在他的記憶裏都沒有。此時，母親的鼾聲變得嘶啞起來，一個很高的調門兒升上去，在高處嘎然而止，憋住一口氣停了很久才又吐出來，明輝的心也隨著媽媽的鼾聲上下起伏，懸在空中又落回原處。
翻來覆去睡不著，明輝盯著酒店房間的天花板，仿佛要從那裏看出什麽答案似的。開始他還生小青的氣，生氣她不但不為自己找到了媽媽而高興，反而說自己的媽媽是騙子，可是氣了一會兒那些和小青一起的美好片段都擠進了他的腦袋：火車上他們的第一次相遇，大雪中第一次手拉手從馬迭爾走去老邊餃子館，還有在沈陽小青看見他和晶晶她們在一起時慘白的臉色，在日本小林先生家小青給他開門時的一刹那……
當初他去小青家跟她的父母求婚，她的父母問小青是否做好了吃苦的準備，平素柔弱的小青忽然無比堅定地說：“隻要和他在一起，什麽都願意！”她說話的時候，眼睛看著明輝，眼中充滿愛和信任。
他們結婚後兩個人幾乎一無所有，明輝所有的積蓄還有小青父母給他們買家用電器的錢都投在便利店裏，他們租住的小屋地處偏僻而且經常漏雨，有一次他晚上回來晚了，小青因為害怕而不敢睡覺，就一個人坐在街角的夜間小吃店裏隻要一碗甜湯，看著老板娘的臉色坐著等他回來。
他想到小青種種的好，她的溫柔、耐心和體貼；他又想到這兩天發生的事，想到郝文帶著孩子進門時絕望的哭泣。他害怕了，他怕小青也會帶著女兒走了。他開始後悔，後悔自己沒有把事情和小青說清楚。他匆忙起來穿好衣服，叫醒了已經睡熟的母親，千叮嚀萬囑咐她在這裏等著自己天亮來接她，哪也不要去，自己就在夜裏兩點多回家去了。離開酒店之前又到前台托付了酒店的人，幫忙留意他的媽媽不要走出去。
走在燈火通明的街上，滿天的星光和耀眼的霓虹把天地連在一起，街上走過一兩對晚歸的情侶，他們卿卿我我地依偎著，聲音很低地說著情話，明輝看見了愈發懊悔不迭，如此溫暖而浪漫夜晚他不是應該和小青在一起嗎，他們不是常常在這樣的夜晚裏相愛溫存嗎？想到這裏，明輝幾乎在街上跑起來，他迫不及待地要回家去，要和小青她們在一起。
注：文章配圖是我這次旅行中拍攝的（Mykonos, Griekland）
（未經作者同意請勿轉載，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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