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火車上的故事(下集)(八)

那年火車上的故事(下集)(八)

郝文回到家,司機陪她一起上樓到了她家的門口,她用鑰匙開了門,看見李子林坐在沙發上,就跟司機道謝讓他回去了。

            兒子李牧晨看見了爸爸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他跟著媽媽在屋子裏繞來繞去,李子林用無神的眼睛向他們望了望,似乎看見了,又好像沒看見。郝文看見李子林還穿著她三天前離開家時的衣服,脖子、手臂和衣袖上有斑斑點點幹了的血跡。他麵前的茶幾上有幾個吃過的方便麵碗,大概他這幾天就是吃這個過來的。李牧晨笑嘻嘻地圍著媽媽,郝文的心像發過勁兒的麵團軟綿綿地失去了彈性。她想和李子林好好談談,她還愛著他, 並且為了兒子她準備在原則麵前後退,直到退無可退。

            郝文拿了酒精和藥棉在李子林旁邊坐下,她用藥棉沾了一點酒精在李子林的手上輕輕地擦拭,傷口的刺痛讓李子林身子抖了一下,但是臉上還是沒有一點表情。郝文有些害怕,她怕李子林受了刺激精神失常了。她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前額,接著又摸摸他的臉,這時他把眼睛看向了郝文:“我該怎麽辦?”

            這個問題怎麽能讓郝文來回答,即便她回答了,又怎麽能保證會是李子林想要的答案。可是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郝文,期待的眼神清澈而單純,郝文不能想象麵前這個自己認識了快二十年的人會是一個她根本不了解的陌生人,他對她是空氣和水,是再自然不過的無處不在。她看著李子林,看著兒子,看著家中這些年他們一起製備起來的零零總總,從東北老家帶來的拚花靠墊,十年前新婚旅行在桂林買的竹質小屏風,哥哥嫂子寄給李牧晨的學步車,牆上還掛著他們結婚時的婚紗照,郝文在絕望裏又看見了希望。

            世界上的女人,當她們覺得自己將要失去丈夫時的恐懼其實遠不及她們覺得自己的孩子將要失去父親時那麽真切可怕。此時的郝文,看見兒子李牧晨,她就決定要把對李子林的怨恨層層疊疊地裹起來,用厚厚的耐心和自我欺騙裹起來,埋在心底最深的地方。她暗自思量:“我們這麽多年的感情不會就這樣完了?再說,我們還有兒子!”

            郝文站起來,把兒子抱過來遞給李子林,李子林想要接,可是李牧晨死死摟住媽媽的脖子不肯放手。李子林無奈,隻在他的小腿上摸了摸,郝文說:“你不是天天問爸爸什麽時候回來嗎?這不是爸爸回來了!”

            他們並肩坐在沙發上,時而看看彼此,兩個人都不說話,李牧晨在媽媽的懷裏睡著了。郝文起身把他放到床上,又回來坐到李子林旁邊,她按耐著自己的情緒輕聲問道:“你和那個本傑明怎樣了?”

            “我和本傑明怎樣了?”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重複郝文的話,他的眼神變得很柔和,本傑明肌肉結實的身軀,棕色的皮膚,明亮照人的眼睛,還有他那頭性感迷人的卷發都出現在李子林的麵前。他想起本傑明說話的聲音,走路的姿勢,還有他在自己耳邊說的情話。李子林想起他和本傑明騎車去郊遊,兩個人一路上談論著各式各樣的話題,他們之間似乎有說不完的話,他們在情之所至的時候淋漓盡致地彼此愛撫毫無顧忌,和本傑明在一起他感到輕鬆愉快,他感到作為人的幸福。

            可是他又想起和郝文的第一次約會,是他給郝文寫的信。郝文學習好,在班級裏也隻有郝文的成績能和他並駕齊驅,他說不清自己為什麽會給郝文寫,信裏也沒有寫他對郝文的愛慕,他隻是想和郝文單獨在一起呆一會兒,他的潛意識裏想在郝文那得到保護。保護他什麽,他自己也不知道,老師和父母從來沒有責備過他,因為他從來都是最優秀的孩子,無數的家長在教訓孩子的時候常常會說一句:“你看看人家李子林!”或者“你要是有李子林的一半我就念阿彌陀佛了!”

            那天他把信偷偷放在郝文的書包裏,可是卻不知道郝文會不會來,也不知道郝文能不能及時看見他的信,那個冬天的傍晚他在離學校不遠的嫩河邊等她。郝文來了,她騎著一輛很舊的自行車,車鏈子噶啦噶啦地響著,然而她是那麽年輕而有活力,隨著車鏈子的響聲她箭一般地來到他的麵前,他在黑暗中清楚地看見她青春洋溢、被風吹得通紅的笑臉。郝文從自行車上跳下來的一瞬李子林被她朝氣蓬勃的生命力感染了,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她這樣年輕過,他覺得自己愛上了她,因為她讓自己感到生命的存在。

            他們的戀愛要躲過老師和家長的眼睛,一想到自己這個在眾人眼中不越雷池半步的好孩子典範正在犯著別人做夢也想不到的“大錯”,他就興奮得幾乎要顫抖。可是隨著畢業的到來,隨著他們年齡的增長,兩個人的關係被視作理所當然,他在青春期時感受到的壓抑又籠罩在他的心頭。他自己買了很多心理學的書籍來看,但是沒有哪一段書中敘述的理論能夠解答他的煩悶。他一個人的時候也常常捫心自問,郝文有哪裏不和他的心意,他想不出來,但他就是不快樂,沉重的石頭壓在心上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天氣一樣令人呼吸困難,而這一切都在他遇到本傑明之後得到了答案。

            李子林抬起頭來看著郝文,內疚而絕望。

            “我和本傑明怎麽樣了?”李子林說,“還能怎麽樣呢,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了!”

            郝文哭了,她絕望地大叫了一聲,叫聲淒慘仿佛有一把匕首刺進她的胸膛,她開朗豁達的心胸再也容不下這麽多迎麵而來的風雨泥沙。兒子李牧晨的小腦袋探出來,孩子想過來,可是他害怕地躲在那裏,他的小眼睛盯著媽媽,要哭又不敢哭,他嚇壞了,郝文衝過去抱起兒子。該怎麽辦?再去找小青嗎?逃避還有意義嗎?她關上房門,抱著兒子無聲地哭了。

 

注:文章配圖是我這次旅行中拍攝的(Mykonos, Griekland)

(未經作者同意請勿轉載,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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