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上的飛龍鳥》(七)川流不息的黃浦江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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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流不息的黃浦江 (2)

 

     不久後的一天早上,我,哥哥和同樓的小魯一塊兒步行去黃浦江邊的外灘。從我們家走到外灘,晃晃蕩蕩地要花上一個多小時。‘晃晃蕩蕩’應該是很準確的形容詞,因為走這一路要路過市中心那一條上海最繁華的南京路,一路上吸引人的商店太多,不會走得快。一路上瀏覽商店的櫥窗,還可以岔道一下,去市裏唯一一家航空航海模型商店逛逛。那時電影‘海鷹’剛播放不久,影片裏寫的是解放軍幾艘小小的魚雷快艇擊沉國民黨海軍大型巡洋艦的故事,驚心動魄。一時間,小學生中風行著製作魚雷快艇的模型。

     路過靜安寺後繼續沿著南京西路往東走,我們路過了常德路口的靜安區公安分局。分局大門外的兩側各站著一個胸前挎著衝鋒槍的衛兵。高高的水泥圍牆外,照例又有一群看布告的市民。

     長長的公告欄前,今天又圍滿了擠得嚴嚴實實的人群。我們撥開密密的人腿擠到了公告欄前。公告欄的玻璃窗內,貼著每星期更換的大張大張的白色布告,上麵布滿著一排排新近被判刑的罪犯照片。每個犯人的照片下均有一小段文字,簡略地介紹犯人的罪行,以及他們被判的刑期。每次的公告上往往會有幾個死刑犯,他們的照片一向被列在布告之首,照片邊緣上都框著大紅色的框框。死刑犯又分兩類:立即執行和緩期兩年執行。緩期執行的要是認罪態度好,一般可以減為無期徒刑,也就是終身監禁。

     今天布告欄裡的幾大張紙上佈滿了密密麻麻的照片,起碼有三四十人。大多數照片都被套上了紅框,判了死刑,而且多數是立即執行的。布告上的死刑犯也不像往常一樣,以殺人犯或強奸搶劫慣犯為主。今天的罪犯一概是現行反革命犯,罪行是“反對偉大領袖毛主席”,“反對林副主席”,或者“反對中央文革”,以及“惡毒攻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組織反革命集團”,“張貼反革命標語”,“投遞反革命信件”,諸如此類。每段的結尾都寫著,“喪心病狂,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特判處死刑,立即執行”,或“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以觀後效”。 

     文革開始後,犯人上訴的權利被取消了,一旦在上海體育場的公判大會上被宣判了死刑,五花大綁的犯人們就被全副武裝的刑警押上綠色的敞蓬軍車,由摩托車開路,在市裏的主要幹道上緩緩駛向市郊的刑場,然後立即槍決。死前遊街示眾是向市民顯示‘無產階級專政’的強大威力,而等我們看到這些布告時,照片上套上了紅框的人們都已經化為了灰燼,死者的家屬也被索取了一角六分的子彈費,用來加劇他們的痛苦,以抵償教育出一個人民公敵的惡行。

     我一動不動地盯著這些照片看。這些人的臉孔與罪犯怎麽也聯繫不上。他們都年輕得很,文縐縐的。很多人帶著眼鏡,一副讀書人的樣子。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臉上佈滿陽光的笑容,讓我無法相信這張照片是在她臨死前拍的。哪有人死前笑得這麽燦爛的!死刑判決書上說她是大學生。我猜,一定是匆匆決定處死她,來不及拍照,就把學生證上的照片拿來放大了吧。

     看著這一張張照片,一股寒意在我體內瀰漫。連我這個九歲的孩子也能清楚地理解到布告中包含的明確信息。這些佈告清楚地顯現了一個政黨不容置疑的權力,一個統治集團嚴酷的手腕,和它隨時準備粉碎不同政見者的鋼鐵意誌。

     一個人隻因公開質疑國家和政黨的政策就有可以被處以極刑,這個想法令人不寒而慄。

     這些年輕人為什麽要跨上這樣一條不歸之路?他們在何處越過了那一條不能逾越的界線?他們心裡是否明白自己已經跨過了那條界線?那條界線到底劃在哪裡?他們知道嗎?我知道嗎?

     難道祖國母親不能原諒自己的兒女,即使他們錯了?

     在我長大的那些年月裡,許許多多諸如此類的問題會經常進入我的腦海,而我往往沒有答案,或者看到了明顯的答案卻放置一邊。接受這些答案無疑會讓我質疑我生活著的國家,以及我那從小形成的堅定不移的信仰。我可能也下意識地懼怕;懼怕循著這條思路前行,極有可能會不知不覺地跨過那條不可逾越的界線,就像照片中這些年輕人一樣。

     回想起來,能做的就是在心靈深處找到一個黑暗的角落,把這些疑問鎖進去,永遠不再打開。很可能,站立在這些佈告欄下的此時此刻,是我學習在這個環境中成長過程中,一種必備的生存手段的起點。

     今天圍觀的市民們異常安靜。以往,從觀望布告的人群中會不時發出大聲咒罵罪犯的聲音,而此刻要是有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看著這些年輕的麵孔,想到這些年輕人已經化為烏有,無產階級專政鐵拳的餘震,此刻重重地打在了每一個人的心口。

     有人目瞪口呆,有人邊看邊搖頭,而大多數人臉部的線條像火山口的岩石波紋一樣,完全凝固住了。

     人群中的死寂突然被一聲怒吼打破了:“作孽!!”

     大家都被這吼聲鎮住了。

     這顫抖而有力的女聲來自一位八十有餘的老太太。此刻她已經轉身離開了人群,一步一步,緩緩地向遠處走去。她的脊背略彎著,兩隻裹了小腳的腿,勉強地支撐著那搖搖晃晃的身體。她的步態向你顯示,她自己也將不久於人世了。

     看不見她的臉,但從她的背影,發型,和穿著上看去,她屬於真正的‘勞動人民’。

     “作孽! 作孽!” 她一麵看著地麵走路,一麵大聲地自言自語,似乎這世界上就隻有她一個人存在。

     她那洪亮的聲音和那已經萎縮了的軀體不成正比,而她聲音中的悲憤卻是再明顯不過了。不在現場的人大概不會相信,這麽洪亮的嗓音會出自這樣一個老人,然而她一再地重複著這個單詞,讓你無法存疑。你無法想像,這把年紀的人還會被這麽強烈的情感控製,然後你去注視她的雙眼,你就信了。

     她顯然不是在譴責這些死去的年輕人。

     想到這一層,我轉過頭,向公安分局門邊站著的崗哨望去。這時,圍觀的人群也都在注視著這兩個紋絲不動的衛兵。大家看著他們,猜想他們會對這老太太作何舉動。

     他們目不旁視,雙手緊握著胸前閃亮的衝鋒槍,似乎什麽也沒聽見。像兩尊石像一樣,一動不動。

     我又轉身向公安分局的大門內望進去。一條筆直的鋪著漂亮鵝卵石的大道穿過剪得平平整整的綠色草坪,在它的盡頭是一幢暗紅屋頂的灰色洋房。這棟洋房的外觀與上海其他類似的洋房沒有多大差異。有所不同的是,這棟洋房保養的一絲不苟,似乎直接從舊上海的全盛時代空降而臨。房子所有的玻璃窗內,都掛著嚴嚴實實的深色窗簾。除了樓下停著的幾輛草綠色公安吉普外,龐大的公安分局大院裏沒有一絲人跡,隻有一片沉靜。

     除了門口站立著的這兩名紋絲不動的衛兵。

     我們離開了公安分局,繼續向外灘邁進。我們的終點是十六舖的過江輪渡。花六分錢買一張票,可以乘擺渡船在黃浦江來回一次。黃浦江對岸是浦東的陸家嘴,上世紀九十年代後變成了上海金融區。當時,浦東還是一片水稻田。從陸家嘴的江堰眺望上海灘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致。

     我們到了輪渡碼頭時,見到一大群人圍在江邊。擠進去,看到輪渡碼頭邊上的一艘藍灰色的公安快艇剛剛靠岸。岸上的工人把快艇的纜繩牢牢地係在岸邊的船樁上。艇上,兩個穿著草綠製服和深藍色警褲的公安警察站在船舷,用係著長長麻繩的鉛桶從江裏提水。水提上來,一桶一桶地潑在甲板上,把甲板上的血水衝進黃浦江裏。

     在甲板的中央,並排放著三個綠帆布的擔架,上麵各躺著一具死屍。一個上身穿白襯衫,下身穿警褲的人正拿著照相機在給死屍逐個拍照。

     這是我們第一次見到死人。我沒有思想準備,心髒頓時跳得很快。

     這三人一定是從江裏撈上來的,擔架還在往下淌水,甲板上濕成一片。

     第一個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人,泡得很腫,光著膀子,下身穿著深藍色的三角遊泳褲。他靜靜地平躺著,像在睡覺,鼻角流著細細的一絲血柱。

     另一個是四十左右的中年人,知識分子模樣,穿著灰色的中山裝,左手僵硬地舉在空中, 扭曲著臉,口大大地張著,一副痛苦的模樣,看來死前掙紮過。

     第三個擔架被一塊黑油布蓋著,隻能看出一個人胴體的形狀。一團團的淤血從黑油布下緩緩地流了出來。

     我身邊一個男人對一個年輕婦女說,這是今天上午公安快艇第三次撈屍體回來了。

     “連他們算在一道,一共六個。”

     我望著三具一動不動的屍體,心想他們是怎麽死的。那個年輕人像是遊泳淹死的。掙紮過的中年人像是跳江自殺的,死的樣子看上去很痛苦,大概後悔了。第三個連是男是女也不知道。

     希望他們都沒有孩子,小孩子要是看到爸爸媽媽這個樣子怎麽辦。

     我也想到了我的爸爸。爸爸被紅衛兵帶走幾個月了,沒有消息,也不知在哪兒。

     哥哥和小魯也安靜地看著,沒人出聲。

     我們最終沒買輪渡票,而用那錢坐上20路無軌電車回家了。

     一路上我們誰也沒說話。每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我們沒討論公安分局門外的公告,也沒提起江上撈起的浮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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