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2001年9月（四）
第二天天亮，王泰之被刺眼的陽光照醒，看了看還靠在肩上瞌睡的白雨菲。
王泰之回想起了昨天披頭散發的白雨菲坐在馬路牙子一言不發，雙眼無神地看著遠處殘垣斷壁的樣子。
王泰之的記憶中，有好幾次這樣，她看著遠方，我看著她。但昨天的那一次是王泰之最痛心的一次。
這時，王泰之覺得昨天被車門扇到的左側身體越發疼痛了。王泰之不忍叫醒她，盡量輕柔地挪動肩膀，但白雨菲還是醒了。
失去往日鮮活的白雨菲，目光呆滯無措。王泰之扶她起來：“走吧，我們回家。”
兩人默默地攙扶著，走上布魯克林大橋，身後是淒迷的曼哈頓。迎著清晨的日光，兩人的影子在身後孤寂地延長。
那是一種逃亡。
步行了好幾個鍾頭，直到快中午時，兩人終於走到白雨菲的住處。洗漱完畢回到各自房間，身心俱疲地倒頭休息。
忽然，電話鈴聲大作，王泰之下意識地飛快跑去接電話，生怕吵到白雨菲。
電話裏是方皓的急切呼喚：“麗麗呢？”
王泰之還沒想好怎麽回答，隻說道：“啊…方皓啊。我是王泰之。”
方皓緩了緩，客氣地問他和白雨菲的情況，又轉回話題：“麗麗怎麽樣？讓麗麗接電話吧。”
“趙麗麗…”頓了頓，王泰之長吸一口氣，“她當時在樓裏…sorry…”
方皓停頓幾秒，忽然大叫道：“什麽？！她上次跟我說今天約體檢的，怎麽會無端端去世貿大樓了？白雨菲呢？為什麽她好好的，趙麗麗卻沒了？她們倆不是形影不離嗎？她知道趙麗麗懷孕了，答應我會照顧好麗麗的。她人呢？”
王泰之深深歎了口氣，沒有作聲。
方皓卻憤恨地接連吼著：“叫白雨菲接電話！”若不是遠在波士頓，就怕他要打上門來。
王泰之嚴厲製止道：“我知道你現在很難受。但白雨菲更難受，我不能讓她過來聽你的質問。她剛從一場災難中逃離，現在還有PTSD，需要休息靜養。”聽到電話那頭無聲，王泰之輕聲說，“你也給你自己幾天時間吧。”便掛上了電話。
兩天沒好好吃飯了，王泰之開始在廚房裏做晚飯。這時左肩的疼痛加劇，甚至蔓延到肋部和腹部。王泰之心頭飄過一絲不詳的預感，莫非…？
這時忽聽隔壁房間裏的白雨菲大哭：“麗麗姐…麗麗!”王泰之立刻衝過去。隻見白雨菲坐在趙麗麗的床邊，雙手抱緊雙膝，淩亂的頭發蓋在慌亂的臉上。
王泰之來紐約後，白雨菲一直睡在趙麗麗的房間。王泰之心想，一定是白雨菲醒來後看見房間裏趙麗麗的照片，想起了趙麗麗和昨天的一幕。
這時，白雨菲抬起頭，看著王泰之，滿眼的悔恨和淒楚。
忽然，她再也承受不住心裏的內疚和心痛，抓住王泰之痛哭起來：“本來應該是我在樓裏麵，不是麗麗…應該是我！”
學醫多年，王泰之已經見慣了生死離別、世事無常。而白雨菲卻沒有這樣的經曆，此刻她是一個典型的PTSD患者。
從未看過她如此憂傷，王泰之突然升起了要留下來照顧她的衝動。王泰之立刻將白雨菲整個抱起，把她放在自己房間：“你就在你自己房間休息吧，我到隔壁她的房間。”
白雨菲抓住王泰之，泣不成聲：“我…我對不起麗麗姐…她總算有了好歸宿…剛剛知道懷孕…工作家庭都要美滿…可是…我…我卻讓她進到了樓裏…都是我的錯！”
“我知道你很難過…”王泰之安撫著哭泣的白雨菲。
白雨菲看著王泰之，突然想到了什麽，眼神悲憤而淒涼：“你什麽都不知道！是我…都是我…”白雨菲說完，大哭了起來。
王泰之看著她心疼不已，卻又不由得暗自慶幸。畢竟，白雨菲是活著的那個。他抱住白雨菲哭泣抖動的雙肩：“好好活下去，沒有什麽比你活著更重要。”
王泰之試圖安慰她，白雨菲卻歇斯底裏地把王泰之推到房門外。“不！不…”白雨菲一邊推著王泰之，一邊發瘋一樣地拚命撓著頭發，絕望地哭叫：“都怪你！都怪你！每次都是因為你！你走！你走…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王泰之退出白雨菲的房間，白雨菲看都不看就啪地猛然關上房門。
從沒見過歇斯底裏到聲嘶力竭的白雨菲，王泰之默默地走到客廳沙發坐下。王泰之靜下心來，設身處地地理解著白雨菲的痛苦。一瞬間腦海裏想過留下來照顧白雨菲，但冷靜下來的王泰之知道這樣不對。
一是王泰之的存在加劇了白雨菲的 survivor’s guilt。這種深深自責的強烈內疚感會平添無限悔恨，不利於白雨菲PTSD的恢複。
二是公派生逾期滯留的負麵影響。協和今年僅僅公派了王泰之和吳啟航他們兩個。如果他和吳啟航一樣，都非法滯留，對培養自己多年的母校是極不負責任的。王泰之心想，如果真想出國，就應該通過自己的努力，而不是占了公費的便宜，卻抹黑母校。
所以，無論於公於私，按期回國都是對白雨菲、對自己、對母校，最好的選擇。
隻是，必須有人來照顧白雨菲。這時，王泰之想起了方萱，便立刻給遠在香港的方萱打電話。
電話那頭的方萱也是十分焦急：“天啊，我看新聞了，昨晚打電話過去沒人接，還在擔心呢。你們沒事就好。”
王泰之大致說了一下情況，然後向方萱求救：“我明天要回國了，可是白雨菲現在不能一個人在這裏。我已經把趙麗麗的照片東西都收起來了，但一定要盡快有人過來照顧她。”又加了一句，“你哥哥就別來了，他來隻會更糟。”
方萱頓了頓，說：“你放心回國吧。我去跟菲菲家人報個平安，然後看能不能找人明天過去。實在不行的話，我把香港的工作交接一下，三五天也能到。”有了方萱的保證，王泰之安心許多。
當晚，王泰之為白雨菲準備好三五天的食物，希望自己離開後白雨菲能有吃有喝，安然度過。想到今天早上離開曼哈頓時，紐約的地鐵公交都停著還沒開通，王泰之擔心自己明早能否按時到達機場。
查看地圖，好在布魯克林離機場距離不算太遠，十幾公裏的樣子，必須做好走去機場的準備。算了一下，10點的飛機，提前2小時到機場辦理值機，那就是8點到機場。正常步行4小時應該可以，但自己帶著行李，算寬一點，5小時步行吧。這麽說，淩晨3點要出門了。
對習慣了倒班的王泰之來說，2點準時起床不算難事。他按時起床，吃了點東西，將住處仔細收拾好。輕輕打開白雨菲的房門，睡著的白雨菲眼角還帶著淚痕。
王泰之心裏一陣難過，輕掩房門離開。
心疼你，但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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