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風清

月明風清


 

今晚月圓。要和詩人朋友們上山吟詩。

 

第一個讓我想到的,要作詩吟誦的,就是我的父親。他走了十年,我思念了他十年。父愛如影隨形。我忘不了他。

 

我會下意識地皺眉頭,像父親那樣。小時候,我們幾個孩子玩的正好的時候,父親進來了,皺著眉頭,我們會害怕。尤其是我,怕惹父親不高興了。我們臉上的歡笑會因為他嘎然而止。

 

曾經,我和父親獨自生活了好幾年。

 

上小學時,放學回家,我都會抓緊時間和院兒裏的小朋友們玩一陣子。我們會一起從大院兒裏麵走到大院兒門口。就那麽一邊走,一邊交換各自的要聞趣事兒,而後再原路走回家。我們不為什麽,就是高興走,高興我們能自在地晃悠,不要人管束。但是,當我想到要回家的時候,我的心會沉一下,緊張一下,因為我怕看見父親皺眉頭。我一擔心,就會緊皺起自己的眉頭。

 

那時候,父親常常是沉默的。我和他的日常,就是一起從機關大院兒的食堂裏把飯打回家,兩個饅頭,兩個菜,一個是白菜炒肉,一個是炒洋芋絲,或洋芋片。我不吃肉,白菜炒肉就留給父親吃,所謂的炒肉,也就是三,四片五花肉而已。我也不願意吃和肉炒在一起的白菜,因為那盤菜肯定是用豬油炒的。我怕腥。

 

吃飯時,父親坐在我的對麵。他會竭盡全力地要求我吃一片肉,我就是不吃,父親會“哼”一聲,再重複一句:“你在長身體,需要營養!” 我就會皺著眉頭,再告訴他一邊:“我不愛吃肉!”

 

父親看看我,無奈地讓自己把白菜裏的那三,四片肉都吃了。那時候,食堂裏做的菜,極為粗糙。比如,在菜裏放的五花肉的豬皮上,豬毛就能明晃晃地紮在上麵。我不敢仔細看,也不願意看,但還是看得見。父親曾經是一個吃穿很講究的人,但是在那個年代,在僅有的幾片肉的麵前,還是沒本錢講究。他硬是先用手指把豬皮上的毛拔了,再一片一片地把肉全部放進嘴裏。

 

午飯後,父親會睡一會兒小覺。我就趁機把父親床頭邊的“內部書刊”悄悄地拿來精神暴食一番。那時候,外國譯文小說是不可以給大眾看的。父親在電台做音樂編輯,就可以占一點“特權”。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開始接觸了現代文學,因為閱讀,我的世界和我的夥伴兒們有些不一樣了。隨之而來的,則是一種特有的孤獨感。父親也讀譯文裏的小說。但他從來不和我談讀書。我和他如兩條不搭界的平行線,相互看著對方的存在,但沒有交流。我們各自在想什麽,害怕著什麽?不知道,除了能相互看見的對方緊皺的眉頭。我時常迷失在小說裏的世界,忘了上學時間。要是遲到了,我會像父親那樣,下意識地皺起眉頭。父親呢?他午休起來,要是看見我抱著他的譯文看,也隻是皺皺眉頭,不說什麽。

 

通常,晚飯後,父親會急匆匆地出門。要麽去給奶奶請安,要麽就會去看演出,做現場采訪或錄音。如果演出的節目我沒有看過的話,我就會跟著他一起去看。但是看完節目之後,我就會受罪了。首先我得等著父親的錄播組把錄製節目的一切設備收拾到錄音車裏,待一切就緒,基本就到了半夜以後了。有時候,父親還會和演員們一切去飯店吃宵夜,那樣就更熱鬧了。待我和父親回家時,基本就到了半夜兩點了。結果就是我沒有做作業,第二天早上起不來。我要是遲到了,就會被罰站在教室外麵,很難堪。我還因為自己不會紮小辮,也沒有時間梳頭,而被同學們嘲笑和欺負。這一切都讓我很痛苦。我因此不願意上學。我會悄悄地地逃跑,在外麵大街上串幾天。父親不會知道的,因為他怎麽也想不到。有時候,我會因為在學校被同學們欺負了,就對父親撒氣。父親會很憐惜地看著我。我不告訴他為什麽,他也不知道怎麽問我。我們會不痛快地,互相皺著眉頭,活在各自的孤獨裏。

 

一天,父親出差去甘肅張掖,回來後,他一改皺著眉頭的常態,滿臉竟然洋溢著喜悅。我很好奇。就問他,怎麽了?他說因為在火車上遇到了大學時代的老師高天康。他和高老師在火車上談了一宿,非常投機。我聽著,像是天方夜譚。因為在我的記憶裏,父親好像不會“談天”,他是有幾個藝人好友,相互往來。但是和朋友們在一起時,基本都是朋友們喧嘩,他隻是在一旁聽著,最多接一兩句話。很多時候,因為天性羞澀,他的發言會顯得語無倫次。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那天上班回來,他說寫了首詩,要給高老師寄過去,感慨一下他們交談的快樂。

 

過了兩,三天,父親手裏拿著一個信封進門了。一見我,他就說,高老師給他回信了,讚美了他寫的那首詩,也表達了和他同樣的愉悅和欣慰。他如縷清風,臉上露出輕鬆的笑意,整個身體的站姿也不那麽拘謹了。頓時,我感到和父親一起居住的小屋陽光和煦如春。我忍不住想讀一下他寫的詩。

 

父親的詩寫在兩頁稿紙上。那是電台給編輯們用的,長方形紅格子雙線稿紙。每當我想起父親,就會有那樣的格子紙在我的腦海裏出現。因為父親留給我最多的畫麵,就是他坐在桌旁,在那樣的格子紙上寫稿子的背影。他常常會寫到深夜或淩晨。

 

我已經不記得父親寫的具體詩句了。也許是因為那時我還小吧。我隻記得那首詩的畫麵和渲染出來的情緒,還有想飛的自由。那是一首很長的格律詩。詩的大意:適逢知己,徹夜暢談,讓心中積鬱的不快與對世事的鄙視一瀉無遺,和老師暢談的愉悅讓他欣喜,他體驗到了久違的自由。那一夜的暢談,就如沉浸在甘甜美酒裏一樣。那一刻,我讀著父親的詩,情不自禁地仰慕起父親了。原來父親並不是一個隻會皺著眉頭的,不善言辭的木納人。原來,父親是一位詩人,是一個心中藏有激情的性情中人!

 

從那以後,我開始注意起父親每天都在稿紙上寫什麽。我也會問他。他最喜歡回答的就是:“啥也不是,就是當吹鼓手。不要看。”

 

到了1980年,世界有了變化。父親可以不僅僅隻當個吹鼓手了。環境和形勢給了他多一點兒的自由。他的眉頭也開始舒展起來。時常,他嘴裏哼著音樂旋律進家。他最喜歡哼的就是舒曼的小夜曲,就一句主旋律。他會來回哼。有一天,父親親手給我遞過來幾頁稿子。說是那他為喜多郎的“絲綢之路”音樂寫的廣播解說詞,周末就要播出,他讓我讀一遍,看我喜歡不。那是父親第一次主動讓我讀他的稿件,我受寵若驚。

 

喜歡,在那一篇解說詞裏,許多優美的漢語詞句是我第一次看到。也是第一次,我才知道父親是一個唯美主義者。在他的筆下,飛天們在的廣袤的沙海裏靈動飛翔著,或婀娜多姿,或長袖縹緲。我遺忘了自己,眼前的世界也不在了,唯有父親詩意般的想象在寂靜而空寮的沙漠裏浮遊。那個周末,和著父親的解說詞,喜多郎的“絲綢之路”播放了。那是我聽過的西部沙漠裏最美的音律。恰如蘇軾敘:“一切眾生,有不能了。乃以韻語,諧諸音律。使一切人,歌詠讚歎。” 

 

父親“有不能了”,所以皺眉。但是他更有激情,他一生沒有讓他的個性丟失。他的詩句給了我驕傲,因為懷有驕傲,我才有勇氣奔向遠方。他的唯美詞語,讓我知道了,每一個人都可能深藏著廣袤無際的空靈世界,向往自由,渴望抒發。父親用筆,打破了俗世浮雲,提升了我境界。因為有他,我想象著,如飛天,在唯美的詩意中,自由地雲遊,靈動。

 

今夜,月明風清。今夜,我將和詩人們一起,在高山上吟誦愛我的父親。

 

山琳-寅兮 寫於2022年中秋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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