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夜裏,你的電話鈴響起,是我打來的。這是一個很多年都沒有聯係過你的同學和朋(戰)友的電話,一個偶爾會在你的微信群裏冒泡的、熟悉卻又陌生的遠方之友的來電。 你會聽到我說:“忍不住要給你打個電話。我忽然心裏難過。就是這樣,沒別的。”說完我掛斷了電話,也沒等你有任何反應。你從困倦中清醒過來,會有什麽感受啊?莫名其妙?還是非常感動?我曾多次有這樣的衝動,試圖微信或電話聯係你(們),卻最終停止在靜夜裏,終於都沒有那樣做。那種異樣的情緒在深深的靜夜裏忽然湧上心頭,確可稱之為“難過”。隻有自己徒然地咀嚼著那份與痛苦並不同味的難過。這並非因為靈芝的病情不斷惡化,也不是自己遭到什麽特別的不幸。相反,也許剛好經曆過一兩樁好事(比如在六十多歲時還完成了一個很重要的實驗,或者發表了一篇很好的論文,亦或得了研究所的年度獎),卻也會無端地心裏難過。這不是憤世嫉俗,不是愧悔難當,也不是耿耿於懷,更不是悲悲戚戚。它就是一種平靜的難過,但卻深入到骨髓。靜靜地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實體的獨一無二性,不但不可能為最親近、最善意的他人所徹底了解,就是自己,也未嚐真能把握那最隱秘的底蘊與玄機。並且也冷冷地意識到,自己對他人無論如何努力地去認識,到底也還是隻近乎一個小白。對由無數個他人組合而成的群體就簡直不敢深想。歸納,抽象,聯想,推測,勉可應付白日的認知。但在靜寂清淒的夜間,會忽然感到深深的落寞。於是心裏難過。
也曾想推醒沉睡的靈芝,想告訴她:“我心裏忽然難過”。如此如此,並不需要絮絮的傾訴,卻始終都沒有那樣做。隻是不願意看到她眼淚從臉頰流下,咕嘟咕嘟地說著:“老J,我們兩個病人連累了你呀”。誠然,一個簡短的溝通,也許便能緩解內心裏的那份難過。但如祥林嫂般的絮叨,或直截了當的哲理般的陳述,對重病的靈芝來說是困難的,隻是徒增了一份壓力。 想起十多年前一個2月的第2個周2,正好是2月14日,陪著靈芝參加完多倫多 Princess Margert Hospital(腫瘤醫院) 每月一次的Support Group 活動後,沿著傍晚的University 大道,南向Dundas 西街回家。漫天的大雪在路兩旁林立的大廈射出的燈光和路燈的霓虹閃耀映襯下紛紛輕聲地落下, 原本應該是雪白的路麵一片橘黃。右手攙扶著靈芝,左手拿著活動後分發的三枝紅玫瑰,相伴著回家,在雪地上留下了第一行腳印…… 每每回想起這一情緒飽滿的情景,卻常常心裏難過不已。誰的人生成功公式裏,有成為癌患家屬這一條?如果不是情非得已,如果職業醫生和醫護不是人生理想,誰的人生裏會將為其他人承擔癌變過程中遇到的所有困難設定為人生計劃與目標?嚐試著去述說,或許也不是為了緩解,倒是為了使之更加神聖,更加甜蜜,也更加崇高。在這個無庸諱言是走向莫測的人生前景中,我們來得及驚奇、來得及困惑、來得及惱怒、來得及憤慨、來得及焦慮、來得及痛苦或者也來得及歡呼、來得及沉著、來得及欣悅、來得及狂喜、也來得及滿足、來得及麻木,卻很可能來不及在靜夜裏捫心沉思,來不及平平靜靜、冷冷寂寂地忽然感到難過。白日裏人們相處時,調侃和幽默是生活的潤滑劑。靜夜裏獨自麵對心靈時,自嘲和自慰是魂魄的清洗液。但是在白日那最熱鬧的場景裏,你有時會忽然感到刺心的孤獨。同樣,在夜間那最安適的時刻裏,你也會忽然有一種浸入肺腑的難過。會忽然感覺到,這世界很大卻又太小;社會太複雜卻又極粗陋;生活本艱辛何以又謊誕;人生特漫長這日子卻又短暫。你會忽然意識到,白日裏孜孜以求的,在那堂皇的麵紗後麵卻藏著一張鬼臉;所得的其實恰可稱之為失;許多的笑臉其實是釣餌,而大量的話語卻是雜草。明明是那樣的,卻弄不成那樣子。剛理出個頭緒,卻又亂成一團麻。忘記了應當記住的,卻記住了可以忘記的。拒絕了本應接受的,卻接受了本應拒絕的。即使不是人人,也總有許多人是如此這般一天天地過下去。日子沒有感情,它不接受感情,當然也就不為感情所動。需要感情的是人。人的情感首先應當賦予自己。唯有自身的情感豐富厚實了,方可分享與他人。你能常在白日開懷大笑嗎?那種無端的大笑。你偶爾在靜夜裏也心裏難過嗎?那種無端的難過,或者有一點兒“端”。但那大笑或難過的程度,都忽然達於那“端”外時,則是一種活法。若把快樂渡給別人,應該算是一種灑脫。若把難過宣示給別人,則是近乎於冒險了。
突然間想起了卡爾·雅斯貝爾斯(Karl Jaspers 20世紀具有世界性影響的重要哲學家,存在主義的傑出代表)在《生存哲學》一書中所說:“我們要勇於為人,盡力去做力所能及之事,以便實現自己的充實獨立性。這樣,我們才能受苦而不悲鳴,絕望而不沉淪,震驚而不迷惘。” 多少年來,在離開校門之後,麵對生活的鞭撻,我們幾乎都在滿負荷地狂奔,從未停歇過。而不饒人的歲月,卻讓我們快要牽手夕陽,雖有與天鬥的雄心,卻沒有了抗爭自然的資本。反而肩上的責任卻越來越重,遇到的事情越來越多,仿佛問題疊著問題,永不停歇。就如同有人所說“大自然的一粒塵埃,落在人類頭上便是一座山”一樣。內心深處的難過與抉擇之苦糾纏著,但在你人性的內核深處,早已經埋藏了陽光和愛的種子。因而你不會遵循喜好,而是遵循義務;不會顛倒善惡,而是保持動機的純潔;不會為了恨而活,而是為了愛而活,從而去做出正確的抉擇,並明白自己的動機。人生到最後拚的往往是一個人扛事的能力和靜下來的能力。想一想,在避開車馬喧囂後,你還可以在心中修籬種菊嗎?在麵對不如意時,你能戒掉抱怨、學會自愈嗎?曾看過一句話: “有很多時刻,你驚心動魄,而世界一無所知;你翻山越嶺,而大地寂靜無聲。” 麵對世事沉默,不再計較瑣事,隻想以一顆平常心,靜看花開花落。圈子看似越來越小,但留下的都是最珍貴的人;日子看似越來越平淡,內心卻會豐盈起來。當你學會和自己相處,獨處時的寧靜就不會再讓你感到寂寞,反而會幫你走向更深層次的自由。每塊木頭都可以成為一尊佛,隻要去掉多餘的部分,生活也是如此。要知道,每個人都會受到生命的質疑,而生命的意義就是對自己負責。它總是在變化,但永遠不會停止。通過創造工作或做一件事,通過經曆某事或遇到某人,通過我們對不可避免的痛苦的態度,去發現生活中的意義,從而能去平靜地感受內心深處的源自於沉思後的難過。就如同在深秋平靜的溪流上方的一座古老的木橋上坐一會兒,去感受涼爽的微風在皮膚上滑動一樣。同時聆聽著森林的聲音,聆聽那多彩的鳥鳴聲。亦或者坐在大廈頂層的花園躺椅上,沿著城市的天際線,看著當太陽下降到地平線以下時,光線如何變黃,紅,藍,紫。一個人最大的孤獨,是思想上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今朝有酒今朝醉”、“我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這種絕大部分人都嗤之以鼻的活法,可能對絕大部分人類來說,真的是度過自己短暫人生的最佳法則。這就如同像叔本華說的那樣:人,要麽孤獨,要麽庸俗。看清別人是智慧,認清自己才是真正的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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